韩震龙眼看大势已去,打算从暗道撤兵。
他的算盘打得精明,潜入宫禁,损兵折将,一整夜什么也没捞着,至少要捞个值钱的皇帝走。只要皇帝跟着他,他就不是动乱贼子,而是勤王忠臣。
他打算带着延熙帝一起从暗道离开。
但延熙帝可没打算跟他一起走。
病歪歪的延熙帝,被韩震龙手下的亲信挟持,一根绳索简单粗暴地绑在后背上,打算从紫宸殿里的暗道原路出皇城,再沿着水路出京。从此以后,割据一方,挟君王以令诸侯,谁敢说他们不是正统朝廷?
延熙帝挣扎着痛骂他们是乱臣贼子。
裴显当时在救晋王。
晋王整个脸浸在金盆里,人只剩一口气,被裴显几下重重地敲在脊背胸腔,肺里灌满的水吐了满地,咳得撕心裂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但看起来还能活。
延熙帝的痛骂声惊动了他。
紫宸殿早已被玄铁骑将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殿外强弩压阵,所有人都在等着先救治了晋王,再慢慢收拾这帮乱臣贼子。
等他们意识到满殿室逃窜的贼子们居然还有一处暗道可逃,延熙帝就要被他们带进暗道去了。
徐公公说到这里,一口喝光了茶水。
“暗道在一处偏殿里。偏殿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老奴也没亲见着。但事情发生之后,老奴是进去给先帝收尸的人。”
他颤抖着抬手,比划了一个‘三’字。
“三支箭矢。利箭穿心。先帝当时被韩贼麾下的一个将领拿绳子捆了,绑在后背上,正要进暗道。三支利箭,从背心入,从背他那人的前胸出,扎穿了两个人……唉,惨哪。”
徐公公哑声说,“老奴当着殿下的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射杀先帝的三支箭是谁下的令,老奴不敢猜测。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偏殿里的残余贼兵,全被当场杀了个干净。宫里的人,老奴收敛了先帝尸身,知道。先帝被劫持时,紫宸殿还有几个内侍看在眼里,他们或许也都猜出来了。”
他放下茶杯,颤巍巍地起身,
“老奴……老奴怎么个死法?老奴服侍了明宗皇帝一场,求殿下恩典,给个全尸……”
姜鸾听得头疼,脑胀,心烦。
“行了,本宫听到这里也够了。什么全尸不全尸的,徐在安,如果你这回死在牢狱里,一定是被你自己吓死的。”
她叫开了提审房间沉重的铁门,吩咐狱卒,“把徐公公送回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是要紧的案犯,不许上刑,不许逼他开口。本宫每天会派人过来查看一次,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话,你们几个替他蹲大牢吧。”
去年动乱当夜的情形,表面上查问了个清楚,但细想起来又不甚清楚。
她只知道一件事,裴显这回麻烦大了。
徐公公拘在大理寺,眼下无人询问他的口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往下问。
但只要有一个胆子大的,往下追问几句,把当夜的情形问明了。紫宸殿当夜在场的人里,有资格下令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半死不活的晋王,一个是领兵入宫的裴显。
究竟是谁下令射杀的先帝?
从大理寺回宫的路上,姜鸾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一个字都没说。
进了宫门,前后一览无遗的长夹道里,除了东宫禁卫跟随,再没有旁人。
姜鸾放满脚步,瞥了眼身侧默默跟随的文镜。
“从头到尾,你都到了。说说看现在的想法?”
文镜默然走出几步,说,“到此为止吧,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姜鸾嗤笑,“你也怕了。”
又走出了几步,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我想起一件事。丁翦和我说过,二兄在桂花林里出了事,当天包括薛夺在内的所有人,第一轮追问口供,都只是走个过场。到了徐公公时,却莫名其妙打了他的板子,把他打怕了,打出了先帝死因存疑的供状。”
文镜没听明白。
姜鸾却想明白了。
“徐公公那顿板子,是有人故意打的。三堂会审的主审官员里,有人想要引出旧案。”
她抬脚往前继续走,“文镜,事已至此,就算我不想追查下去,只怕也摁不住了。朝廷里有人想往下追查。他们现在没有动作,迟早会有动作的。”
走出几步,脚下又是一个急停。
“还是不对。”
她自言自语,“既然有人存心把旧事引出来,肯定是要往下追查。为什么至今没有动作?崔知海不往下查,因为他不知道当夜的具体情形,他害怕。但存心引出旧事的那些人不会怕。至今不动作,他们在等什么呢。”
她思忖着,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停下了。
继续自言自语,“二兄在紫宸殿养病,早几天迟几天没什么差别。但裴中书征战在外……早几天迟几天,就关系到边境正在打的硬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姜鸾想明白了,点点头,“既要人带兵征战,又想要人死。所以先不动作,等人打完仗回来再弄死。处处都算计,什么都想要……是京城里常见的谋算路子。”
文镜起先还闷不做声地听,听到后来,越听越心惊。
他忍不住问,“殿下说的……等人带兵征战,打完仗回来再弄死,说的难道是、是督帅?”
姜鸾停步转身,瞄了眼文镜难看的脸色。
“瞧你吓的。只是个揣测罢了。”脚下的乌皮小靴踩着青石地,清脆地往前走,“还不确定。不过很有可能。”
秋日的天气黑得快,进宫时天色还亮堂着,走出几条宫道,暮色从天际压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值守宫人们四处奔走,宫道两边的石座宫灯陆陆续续地点亮起来了。
迅速黯淡下来的暮色里,姜鸾在两边宫灯的映照下,转过一个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