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谢澜讲解邸报的清越嗓音,她边听边走神。
上一世,她从洛水被捞起的那个秋冬,身子受损太重,几度濒死,太医们使尽解数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身体情况,比现在她二兄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个秋冬,她始终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黑夜,一睁眼,天亮了。床边侍疾探病的人来来去去,她连睁眼看清楚来人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是那段时间里,突厥牙帐换了新可汗,提出了和亲的要求,被裴显驳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她气息奄奄地卧床不起,浑浑噩噩的那几个月,甚至可能打过几仗了。
姜鸾正出着神,耳边抑扬顿挫的清冽嗓音停下了。
“殿下今日心神不宁。如果无意再听下去的话,容臣告退。”谢澜收起书简,起身要走。
姜鸾好笑地拦他。
“你原本脾气没这么大的。怎么自打进了吏部,人忙了,脾气也见长。”
她唤了谢澜的小字, “刚才确实分神在想些事,已经想完了。好了静泽,继续往下说吧。我专心地听。”
谢澜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那声‘静泽’,在门边停了片刻,低低地喟叹了一声,转身又走了回来。
“殿下可是在想裴中书发兵出征的提议,为他的安危担忧?”
他平静地陈述,“朝中有大批武将,不必裴中书亲自出征。殿下无需忧虑。”
“刚才倒是没想到这些,被你提醒了一句,倒是想起来了。”姜鸾掰着手指数,
“玄铁骑麾下大批精锐,薛夺,文镜,放出去都是可以镇守一方的主将——”
“朝廷不会让玄铁骑出身的将军领兵讨伐的。”
姜鸾一怔,视线抬起:“嗯?”
“裴中书位高权重,二十六岁的年纪,已经任职中书令,入了政事堂,开了兵马元帅府。他麾下的玄铁骑嫡系若是再立下军功,朝廷如何再封赏裴中书?”
谢澜平静地摊开邸报,重新寻找下一份需要解读的朝政消息,
“再进一步,只能封王侯了。裴中书正值盛年,三十岁都未到,封王封侯太年轻,也太危险。这次即使定下了出征,领兵出战的必定不是裴中书。臣的愚见,十之八九会是家兄谢征。用家兄的腾龙军出征安全得多。”
姜鸾听着听着,纠结起来。“谢征和二姊才新婚不到两个月。二姊会难过的。”
“家兄如果领命出征,殿下可要阻拦?”
姜鸾没想好。
她心烦地翻起了邸报,翻得纸张哗啦啦地响。
等今日的邸报讲解说完了,两人闲谈了几句,确认谢澜最近在吏部过得不错,她放心地往紫宸殿方向走去。
端庆帝的精神不怎么好。
他的病症格外苦夏,这个夏天过得艰难。
最近两天虽然没发癔症,却有许多朝臣排着队的求见他,见了面就大礼拜倒,说的话都大同小异,齐声表示了对战事的忧虑,对强硬支持出征的裴中书的忧虑。
王相虽然退隐了,朝中还有大批文官。中枢文官是天下文人的脊梁,他们有团体的意志。当朝廷政事的走向偏离儒家推崇的中庸长久之道,他们就站出来了。
主和派要求驳斥国书的和亲要求,把使者赶出京城了事。才安稳了一年,何必轻易再起刀兵。
少数主战派,也表示了对裴显领兵出征、权势过重的忧虑。要求由谢征担任主帅,收回裴显的兵马元帅府,加以制衡。
端庆帝姜鹤望几乎被这群不肯罢休的文官烦死。
姜鸾走进寝殿时,姜鹤望正恹恹地坐在龙床,喝梨子水。
“阿鸾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说,“过来坐,先别说话。让周围静一会儿。被他们吵了一早上,吵得脑壳疼。”
姜鹤望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我看,裴中书领兵打突厥正好嘛。他早先在边境跟突厥人打了四五年,经验老道,河东那边的兵马也服他。换了谢大将军过去,他的腾龙军都是辽东汉子,拉去西北打突厥人?我觉得不太行。”
“偏偏他们都说裴中书权势太重,带兵出征容易生出异心,叫我把裴中书的玄铁骑调拨给谢征用。我下不了旨,怕裴中书记恨了我,又怕你二姊哭着过来骂我。”
姜鹤望烦恼地连手里的梨子水都喝不下了。
“做的什么鸟皇帝。整天听人吵得乌烟瘴气的,还不如当初在晋王府里自在。”
他从荞麦软枕头下面搜寻了一阵,找出一根长发,半截黑,半截白,沮丧地托在掌心里递给姜鸾看,
“瞧瞧!为兄才多大,为了突厥这道羞辱国体的和亲国书,要不要打,派谁去打,硬生生愁白了头发啊。”
越看着白头发越难过,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一个个平日里表面上嘘寒问暖的……咳咳,一旦吵起来,就忘了朕……咳咳……身上的病了……”
姜鸾拍着二兄的背。
“二兄歇息吧。和亲国书的事交给我,去找裴中书商议商议,再去问问谢大将军自己的意思。”
姜鹤望心里难过的事不止这一桩,都积到一起去了,愁得生了白头发不全是为了政事。
他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想虎儿了。都多久没见着面了。顾家六郎至今找不到人,皇后和朕离了心,她自己倒是按规矩每天过来侍疾,人冷冰冰的都看不到个笑容,朕好说歹说,她一次都不肯抱虎儿来……她拿虎儿逼着朕低头啊。阿鸾,你说,要不要发诏令下去,戒严京城,彻查顾家六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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