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懒洋洋地在长案上敲着酒杯,“不至于。裴中书第一次瞧见罢了。其实东宫里每晚都差不多,弹弹琵琶,敲敲手鼓,跳跳歌舞,再上点好酒,给我解个闷儿。”
她借着三分酒意,半真半假地和裴显抱怨,
“月历都过了十月了,宫廷里还在张罗着九月的惯例重阳宴。遇着大宴群臣,吃吃喝喝的事,便要我去了。稍微正经点的事,便把我撇在旁边,政事堂几位重臣自行商议,中书省拟制,一封敕书抄写本放在御案头的同时,尚书省已经把旨意下达给六部了。”
月色光影下,她的嘴角翘起,似笑非笑,
“我怎么觉得我这皇太女,就是个逢年过节露个脸,带着臣下吃吃喝喝的差事呢。如果是个比喻,像是画儿上供着的神像,每天只需早上对着神龛拜一拜,其余时间扔去旁边。怪没意思的。”
裴显神色不动地抬手,啜了口寡淡的果子酒,
“那是因为殿下年纪尚小,能力不足,未到能承担监国重任的时候。”
姜鸾笑,“如今本宫十五岁,你们说年纪尚小。裴中书倒是说说看,多少年纪就不小了。”
裴显不答,只是自顾自地在月下喝酒。
姜鸾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指尖一下下刮着金杯, “十八岁?二十岁?该不会要我坐在东宫的位子上,等到虎儿长大吧。”
裴显皱了皱眉,终于开口了。
“和小殿下无关,和殿下自己的治学有关。大闻朝立国两百年,哪有未出阁读书就监国的储君?后宫人多眼杂,殿下言语间不要随意牵扯,免得传出去人心浮动。”
“裴中书又是这套,冠冕堂皇地地要我进学读书。我一读书呢,崔翰林就处处指摘我这里学得不好,那里学得不好。忒没劲。”
姜鸾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今晚尽兴了,大白小白下去领赏吧。”
大白小白行礼退走,裴显也随即起身,“今晚东宫私下夜宴,虽然不算什么大事,最好还是知会圣人和顾娘娘一声。”
姜鸾唔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了下。
旁边的春蛰和白露赶紧冲过来把人扶住了。
裴显细微地皱了眉,过去几步,把姜鸾食案上搁着的金杯放在鼻下嗅了嗅,
“……也是果子酒?”
旁边的夏至小声应答,“奴婢不敢拿烈酒。给殿下的壶里盛的,就是裴中书刚才喝的,宫里的松泉酿。”
裴显放下酒杯,睨了眼对面晕红的脸颊。
“白水似的果子酒也能喝成这样?你们殿下不能喝酒,你们劝她少喝些。”
几个大宫女都知道自家小主人和这位最近不太对付,敷衍地应了。
裴显起身欲走,走到门边,忽然回身,极犀利地盯了眼谢澜。
“宫门已经下钥,谢舍人打算何时出宫。”
谢澜放下手里剥到一半的柑橘,直身冷淡应道,“但凭殿下吩咐。”
“本宫留他说说话。”姜鸾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听到身后的问答,回身接了句,
“正经认了亲的外戚,都是表兄表妹,自家人。晚上睡不着,谢舍人最近又空闲,正好闲聊几句。”
她忽然想起一个差点被她遗忘的事,懒洋洋发问,“对了,谢舍人,听说你和王家六娘的六礼都过了一半,中途被卢家的事打断,后来不成了?”
谢澜平静地道,“臣并未和王氏女定下婚约。之前种种,都是京城误传。”
“哎?怎么回事。”姜鸾今夜喝得高兴,歌舞也看得高兴,几步正好走到小白跳舞的波斯圆毯那儿,她随意地踮脚转了个圈儿,醉蒙蒙的眸子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水雾,倒映出漫天星光。
“那就留下来,仔细说说之前误传的婚约——”
裴显站在门边看着,脸上没什么神情。
“谢舍人。”他淡声道,“本官有事询问。劳烦谢舍人随本官回中书省值房。”
姜鸾‘啧’了声。
“故意的吧。见不得我留人说话?”
她不满地质询,“宫里哪条章程写了,皇太女不得在东宫里留官员议事?东宫召见官员的前殿修了干什么用的?”
裴显没有回答。
大闻朝立国两百余年,只出过一任女君。朝廷从未立过皇太女,所有的规章制度都是默认东宫皇储为男子。
只是立了个公主入主东宫,礼教规矩的男女大防,和君臣往来的宫廷规矩互相碰撞,处处都是想象不到的混乱。
尤其他当初坚持立的面前这位,性情聪慧又狡黠,哪里有空子往哪里钻,是麻烦里的麻烦。
裴显站在门边,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仔细地回忆,自己当初为什么想也不想,坚持立汉阳公主为皇太女。
明明宫里有另一位性情乖顺很多的懿和公主。
说来也怪,他却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懿和公主为皇太女。
似乎从他的心底最深处,毫无疑问地确认一件事:如果立皇太女,必定是汉阳公主。
想来想去,最明显的缘由,或许是懿和公主当时已经和平卢节度使谢征赐婚,即将出降,被他从人选里剔除了吧。
他思忖着出了东宫,谢澜跟随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如果不是鞋履踩在庭院细砂石间,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整个人简直像个无声的影子。
“谢舍人。”裴显沉思着,缓缓道,“最近宫里事务繁杂,圣人身子不好,你那边或许有些怠慢,不必多心。并非裴某有意对你如何。”
走出几步,又继续道,“王相家的亲事半途而废,裴某也有耳闻。如果谢舍人有意的话,裴某倒是可以代你登门,亲自面谈王相,中间做个转圜。说不定这门亲事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