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门洪亮的将军立在河边,文镜和薛夺也在里头。
招魂白幡竖起,祭舞鼓乐罢,她站在高台之上,对着河水念一句殇词,懿和公主姜双鹭往河水里洒下祭食,十二位将军齐声高喊复述一遍殇词。
“魂兮归来!”
低沉雄阔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山间。
起先还阳光灼人的盛夏午后,过了午后,天上浓云渐渐翻滚聚集,军队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招魂仪式连着举行了三日。
换了三处地点,山脚河边,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旧战场。接连三天,将士们忙碌着掩埋阵亡尸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滢的才干在这几日里展现出来了。
作为姜鸾身边的伴读,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马交接庶务,安排东宫行程。
包括这几日姜鸾的主帐驻扎在哪处,何时起身赶路,何时休息,仪式中间空出来的时间里召见哪位官员,几处战场按照地势远近不同,先去哪处,再去哪处,可能遇到的天气异象,准备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途没有出一点意外。
持续三天的仪式结束后,姜鸾累得倒头就睡,从头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实在太沉,中途有人来喊过几次,头一次听声音似乎是崔滢,姜鸾心想着,又是哪位官员赶来见她,反正没什么大事,见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见……
迷迷糊糊地把驼毛毡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脸,装死。
崔滢喊不动人,叹着气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进来,这回似乎是几个随侍的东宫女官,小声地喊她,“殿下,该用膳啦。都睡过去两顿了……”
姜鸾从头到脚都蜷在驼毛毡毯里。山上温度冷,盛夏季节里温度仿佛回到了初春,盖上厚实的毛毡毯全身舒坦,她一点都不饿,继续装死。
几个女官也无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帐里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来吵她好眠了。
姜鸾在香甜的睡眠里却有些隐约不安。
她总觉得少了个人。
似乎应该还有个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头衔,觉得她该起来用饭,起来接见官员了,就直接进她的帐子,把她的毡毯一把掀开,把犯懒的她从一堆鸵鸟毛里揪出来,再礼节齐备地和她客气说话,
“殿下恕罪。不过殿下该起了。”
她确实是累得快死了。不过如果他来找她的话,她还是会起来的。
他人呢。
为什么不来找她。
她在不甚安稳的梦境里翻了个身,抱住了温暖柔软的鸵毛毡毯,仿佛抱住那人带着体温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
——
裴显在山下的中军帐里睁开了眼。
山里入了夜,连风都阴冷起来。八千前锋营将士正身处在数万亡魂埋骨的战场边缘,世人笃信鬼神,战场是大凶之地,据传入夜后是尸气漫溢最旺盛的时刻,就连最大胆的军士也不敢在晚上随意单独走动。
军中每隔十步便点起一处篝火,以火光驱散阴气。
裴显最近时常做梦,每次都是怪异模糊的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白日里的记忆往往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丝惆怅。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异的梦境又来找他了。
梦里依旧有她。
梦里的那个她,身体似乎很不好,就连走路也需要搀扶,走出几十步便气喘吁吁。
梦里的他自己在马上。
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马蹄在原地来回踏步,缰绳被面前虚弱的她握在手里。
“我想跑一圈。”她在风里咳喘了几声,声音微弱而坚持,“我学过骑术的。不去远处,就在跑马场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抚摸战马的鬃毛,露出怀念渴望的眼神,声音软软地喊他,“裴相,应我一次就好。”
裴显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皱了下眉。怎么又是裴相。
梦里的自己也在皱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缰绳,她那点握缰绳的力气,哪里能拢的住马。只怕已经被马拖出去了。
最近几年,他把朝廷权柄牢牢抓在手里,却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于世家,对他敷衍有余,诚心投靠的没有几个。他手下找不出几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才能有,还需要历练。
他难得过来跑一回马,也是存了放松积郁情绪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远地从后宫里被人搀扶着走过来,走得身子都软了,站在他的马头前,急促地喘着气。
原本就是娇气又病弱的身子,长得又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楚楚相貌,喘气喘得人心猿意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爱她这般的荏弱美人儿,哪怕她如今尊贵之极的女君身份,也挡不住周围年轻禁军们偷瞟过来的火热的眼神。
偏偏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别人的觊觎,也意识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只已经有了大片细碎纹路、随时可能破裂的珍贵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宫里休养着,早些把裂开的纹路修补好,偏偏要惦记着出来跑马;皇宫都走不出去,还整天嚷嚷着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来温柔乖巧,性子却作天作地,作起来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个八瓣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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