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烛火下,她素手掩着呵欠,乌黑眸子里一层困倦的薄薄泪膜。
摆在长案侧边的胡床处,裴显撩起衣摆,安然坐下,腰间悬挂的长剑横放在膝头。
正对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着面无表情的谢澜。
“礼部筛选出京中世家里十几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嘱谢舍人送来临风殿,供公主挑选。却听说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显云淡风轻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驸马挑选条件,谢舍人并未将原话带到。还请公主当面复述一遍?”
“不必复述了。”姜鸾抬手,漫不经心一指谢澜,
“就谢舍人这样的。对了,姜氏和谢氏两姓亲上加亲,皇后娘娘那边同意了没有?”
裴显唇边噙着淡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书帖,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这是谢氏家主今晚送过来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该现于外人面前。但谢氏不欲节外生枝,特意叮嘱臣,只公主一人观阅此贴即可。”
白露过来双手接过红贴,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开,原样呈给姜鸾。
姜鸾打开扫过几眼,“嗯,八字合婚书?”
裴显颔首:“谢家郎,王氏女。谢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时,只是还没有正式过下六礼,不好知会各方。谢舍人家中——”
他抬手一指面无表情的谢澜, “前几日,将两家庚帖拿去白马寺合婚,佛前卜了个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要正式纳彩了。”
姜鸾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孙女?”
“正是王相的嫡孙女,王六娘。”
裴显心平气和地劝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为一时玩笑,耽搁了王谢两家的好事。”
姜鸾懒洋洋地斜躺着,把合婚帖递还回来,
“督帅半夜过来一趟,吵人清梦不说,还把本宫才相中的驸马折腾没了。督帅拿什么赔我。”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谁也看不出,此刻面前这位面容娇憨的小公主,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裴显不愿费心思去猜。
一声清越龙吟,随身佩剑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马元帅当日,朝廷一同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恩荣。
他入宫随身携带的佩剑,不是寻常文人雅士喜爱的未开锋的装饰佩剑,而是上过战场,饮过敌血的凶兵。
三尺青锋在灯下显出幽亮泓光,殿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原本松散的气氛倏然绷紧。
就连坐得笔直的谢澜,也为之侧目,偏头扫过探究的一眼。
裴显自己倒是极随意地拿起一块布帛,不紧不慢擦起剑,
“京城百万人口,朱雀大街两边开门往里的都是高门大姓。公主慢慢挑选,自然会有合适的。”
姜鸾睨着他手里的泓光流动的长剑,啧了声,
“好好说话,半夜拔剑威胁谁呢。”
“岂敢威胁。闲着无事,擦剑罢了。”裴显慢条斯理擦好长剑,食指轻轻一叩剑身,嗡地一声长鸣。
他再开口时,仿佛利剑出了鞘,沉稳话语里带出尖锐试探,
“谢舍人家中正在议亲,即将和王氏下定,却看不出公主脸上有多少哀伤神色。可见公主对谢舍人的这份‘中意’并无太多真心实意。所谓‘一眼相中’,或许只是相中了谢舍人的相貌?以后若多见了几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公主说不定会更中意?”
姜鸾靠在罗汉床头,托着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极精致,但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眉眼尚没有完全长开,姝丽中显出三分稚气。
但灯下浅笑的时候,一双乌黑杏眼泛起潋滟波光,那三分稚气便消散了个干净。
她悠然道,“督帅笃定知道我不伤心?”
她眼睛里带着笑,手往往翘首长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处机关,长案侧边弹出一个长方形的暗格。
暗格里赫然又放了一柄两尺长的蛇皮软鞘薄刃短剑。
“先帝防身的御用之物,一对雌雄双剑,我央了好久才赐下的。”
她把小剑从暗格里取出,也学着裴显的样子,横放在自己膝头, “督帅前几天搜走了一把雄剑,还剩一把雌剑,一直放在这处暗格里。”
裴显的视线落在那把雌剑处,“这么喜欢在卧寝处藏兵器?”
“活着不安稳,半夜都能被人踢开门,身边总是要放点兵器的。”姜鸾坦然道。
一边说着,她亲昵地摸了摸小剑的蛇皮软鞘,
“今夜踢门进来的是裴督帅,这柄剑是用不着了。但是如果今晚闯进来的是城外叛军呢?万一皇后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呢?万一圣人夜里突然传下圣旨,打发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亲呢?”
她拨开蛇皮软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灯火下如一汪秋水。
抬手轻轻一划,实木长案被划破一道深而细的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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