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两人早早起来,沉念给留校的学生和工作人员都发了红包,每个红包里都放着张红彤彤的面值一百的纸币,寓意长命百岁。
今天饭菜十分丰盛,厨房的师傅们都使出了看家本领,饭桌上出现了好些沉念之前没见过的菜。
白进吃过午饭被人一个电话叫走,走前跟沉念说要回去几天处理些事,有空再见。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做好了同白进公开自己和白润泽之间关系的打算,但看他离开却还是有种松了口的感觉。
……
初一上午白润泽将陈秀媛留在平城家中独自到一号侯君诚处拜年,侯君诚见他只身前来有些诧异,他隐隐知道白润泽家庭不算和睦,但坐到他们这样的高位,不一定喜怒不形于色但的确很少会将家里的情况展现在外人眼前。
侯君诚心念微动,觉得白润泽确实没将他当做外人。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关心了白润泽和家人的健康。
两人随便聊了会儿,基本没谈公事。虽然什么也没谈,但一切其实早在不言中。两派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难以遮掩的地步,一号领导人越对某些家族的出格行为感到无法容忍,这些白润泽都十分清楚。
今年海市市委书记赵东升背着满身骂名进入中央核心圈,无异于踩着一号领导人侯君诚的脸上位。但侯君诚不得不忍,因为当初是他将赵东升空降过去填补李泰安被撤职后的空缺。
侯君诚不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抛开冠冕堂皇的伪善,作为政客,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维护政权稳定,然后便是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权力。
李泰安做的那些对经济民生有利他当然知道,但他的思想注定和这个国家或者说与这个政党的方向相左。集权与真正的民主不相容,他不可能让一个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的精英坐上更高的位置,何况李泰安与一些党外批评人士走得过近。
在最初那两年,国内形势复杂,侯君诚不得不与实力强大的太子党们合作清扫整治道路上的障碍。
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
人是复杂的,坐在这样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就在承担相应历史责任、接受历史的审判,没人愿意遗臭万年被钉在耻辱柱上,所以他坐在这个高位,便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只考虑权力只做政治选择。
去年群众性事件之多已经让他无法在忽视当前国家存在的巨大问题。没有限制的欲望将来能膨胀到什么地步他不敢去想。这些人会毁了这个国家,但罪名只会落在他的头上,这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润泽,年后就放开手脚去做吧。”送白润泽离开时,他还是说出了这句隐含着他真实想法的话。
白润泽坐在车上,看着两侧车窗不断闪过的景色,心里回想着今天和侯君诚的对话。
他被推到这样一个位置上,早就身不由己,现在看似风光无限,谁知他日又会如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宋章源的今天会不会就是他的明天?
也许不会,只要他始终保持思想的“纯洁”、坚定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去考虑后人如何评说,或许就不会。
在他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他就该知道,这会是一个褪去人性获得“神性”的过程,权力是目的,慈悲不过是为了掩盖冷酷。
因为初二还要去九洋视察,白润泽离开侯君诚处接着就上了前往机场的车,准备今日赶回亓水。这一趟李秀媛依旧没与他同行。不过他也不是故意丢下对方,陈秀媛早几年就把一家人都接到了平城并安排了平城户口,每年过年期间都会去陪父母几天。
陈家人知道白润泽公务繁忙且对他打心里敬畏,自然不会因为他不拜访而挑理。都不必白润泽说什么,他们心里自由一万个理由为他开脱。
汽车途径解放东路某个胡同,白润泽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四合院、熟悉的红门竟不受控制地让司机停下了车。
秘书坐在副驾连阻止都来不及。
司机停下车,白润泽却没有下车。
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和周围的警卫,理智骤然回笼。
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宋章泽也不是他该见的人。
他曾是他政治道路的指引者、是经济改革实际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促使国有企业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相分离,大胆引进并推动设立股票市场和期货交易,亲自主导加入关贸总协定(即世界贸易组织的前身)的总体设计,一步步引领华国从计划经济的困境迈向市场化和全球化的坦途,2?但也是“背叛”了革命事业的“罪人”。
他与一个“背叛”了组织的人见面能说什么呢?白润泽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然而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留着平头带着墨镜、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男人独自开车来了这里,在跟门外警卫出示身份证明后进入四合院。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从年前刚从边境退役回来的林皓。
第一个四合院是警卫排的人居住,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正在值班,林皓目不斜视穿过,敲开第二道门。
开门的是上面给宋章泽派来的生活助理,林皓进去时宋章泽正在院子中动作缓慢地给自己种的菜浇水。
几年的边塞生活使林皓皮肤黑了几个度、身材更为瘦削,但肌肉发达、四肢遒劲,整个人气质和从前大不相同。宋章泽看到他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冲他点点头,但并未停下手中活计。林皓摘了墨镜,站在一旁等他忙完才上前。
他从宋章泽手中接过水壶放到一边的架子上,扶着宋章泽回屋。
宋章泽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看起来就是一个被病痛折磨许久的老人,已完全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改革先驱。
他一步一步踏上门前短阶,每踏上一阶就就停顿一下,“怎么想到要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林皓扶着他进屋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茶几上的一堆药物,看着他拿起氧气吸了一口,缓缓在与他相隔一个身位处坐下,“宋叔,我年初才从南边回来,本来早就想拜访您,但刚回来被各种琐事绊住直到过年才有得空过来。”
宋章泽靠在沙发背上,打量他半晌,又吸了一口氧气才开口道,“看来边境生活使你改变良多。”
“是…”林皓闭了闭眼,枪声、炮火声、战友的嘶吼惨叫再次回荡耳畔,他赶忙将眼睁开,眼眶已然泛红,“确实改变我良多。”
宋章泽看着他,看着他深陷于痛苦却又无法释怀的回忆之中,“所以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看了您的回忆录,有些事想与您探讨。”
宋章泽这些年被软禁于此,失去自由的日子里他从未停止过思考与反思,最终在两年前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经历与心路整理成册交予前秘书齐光在海外出版。
这本书在国内被禁止出版与售卖,林皓能看到显然是特地找人在海外购买。宋章泽没有问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何,只是委婉提醒道,“林皓,你今天来一举一动,甚至一言一行都会被人记录下来,你要想清楚自己的身份。”
林皓看着他,“宋叔,我今天来到这里,只代表我自己,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仅是我个人的意思。”
宋章泽将老花镜摘下,轻轻揉了揉眉心,而后把眼镜拿在手中两手交迭放在身前,叹了口气道,“好,你问吧…”但在林皓还未开口前,他又再次说道,“作为曾经看着你长大的长辈,我对你知无不言,但一切仅是我个人观点,能让你有所思考就够了。”
……
——
之前那章的注释放错了,已修正
28、海克.赵紫阳之后的中国.《开放杂志》(香港:开放出版社).20050201,(331期):38–40页.issn10271066.(原始内容存档于2013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