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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曦穿过云层,金鸡报晓时,沉香就已起床洗漱开始学习一天的课程,那就好比是把旱鸭子丢进天河,将乳猪扔进柴火堆——死路一条。从辰时到日暮黄昏,再到夜幕低垂,除了基本的读书习武,另有礼乐射御书数,女子八雅也让他学了个遍,以及岐黄之术、天文地理、各族语言,学得他晕头转向,他每日除了感叹杨戬为何如此多面开花之外,就是“顾影自怜”,本以为自己离开那个小村落的学堂后,就能再也看不见那些晦涩难懂的酸腐文章,但无奈,他曾经还是在那个虚幻的空间里用三十几年的时间背完了五千多本书,如今又不知要花多少年吃透这些字句,他这哪里是苦尽甘来,根本就是从一个小火坑跳入了另一个大火坑。
他有时会想到刘家村,会将大殿里用冰冷砖石铺成的地面错看成田野间的羊肠小道,会觉得烛台旁被炙烤得焦香的气味与夏夜晚风的味道一般无二。生死簿复原之后,刘家村的村民寿元恢复如初,他自从随杨戬住进神殿后,便再也没有回过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柱子前两年娶了妻,孩子估计正在咿呀学语。他成天累得筋疲力尽,杨戬又管他管得紧,连旬假都不允许他随意下凡,更别说平常,若是去了哪家仙官的宫里,杨戬必然是亲自送,到了时辰就亲自去接,玩儿多久都是他说了算,沉香自己做不了主,对此,沉香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但也不曾抗拒过。
出不了门,他就坐在真君神殿门前的台阶上仰望月宫,从前在家抬头望月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一轮孤月渺小如豆,现在却连那里面的广寒宫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大殿里持续有乐声传出,一时犹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一时呕哑嘲哳,宛若神号鬼哭。沉香一脸恹恹地坐在伏羲琴前,动作笨拙地在弦上抹挑勾打,弹出的每个音都意料之中地拐了十八里地。
那古朴庄严的伏羲琴以玉石与天蚕丝铸成,泛着柔白光芒,琴面刻回字纹,散音如钟罄浑厚,细腻婉转,余音绕梁,泛音活泼透亮,一曲响起琴音入心,引心入境,教人忘却今夕何夕。有诗云,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可见所言不虚,但也只是落在杨戬手中才有这样的效果,连沉香都觉得自己暴殄天物,辜负了这好琴好曲。
“右手指法尚可,但这左手指法……我是这样教你的么?”杨戬叹了口气,缓步绕过案几来到沉香身后,他弯下腰,胸膛虚贴上沉香的脊背,又抬臂轻握住他的手,指节宽大的手掌立即将其遮蔽得无影无踪,他尔后捏起沉香的环指,耐心道:“何为‘跪’?环指次节向掌心内敛,以其甲与次节之间略近次节之处,轻按琴弦之上,擘指外展,虎口舒张,余指自然展开叠放即可,来,你自己试试。”
沉香只觉得自己的手在烈日下曝晒了九九八十一天,比年下的腊肉还僵硬,郁闷地一抿嘴,泄气道:“舅舅,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杨戬眼见他又要打退堂鼓,却也不点破,只答道:“自然大有裨益,譬如观风教、摄心魄、辨喜怒,亦可悦情思、静神虑、绝尘俗。怎么,你才学了几日,便觉得枯燥无味了?嗯?”他屈指在沉香的额头上敲打一记,他知道轻重,打得倒是不疼。
沉香笑道:“那我以后要是想陶冶情操的话,听您抚琴不就行了?”
“……”杨戬沉默半晌,末了,无奈地摇摇头,道:“也罢,你这几日一碰琴便无精打采,舅舅不逼你学琴了。”
沉香一听,登时欣喜若狂地一蹦三尺高,亢奋之余忘记杨戬还站在他身后,脑袋将杨戬的下颏往上重重一顶,“咔——”一阵清脆的撞击声骤然在空旷的大殿内炸开,杨戬后仰倒退几丈远,颈项被迫抻长,口腔与下巴的剧痛断断续续,心脏好似在身体各处逃窜流离,每一块肌肉瞬间跳突不止。
当真是乐极生悲,沉香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搀扶杨戬,歉疚道:“舅舅!您没事吧!我……我真不是故意的,都怪我毛手毛脚!”
耳边的轰鸣声逐渐消散,杨戬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胳膊被沉香拄着,他勉强咽下口中铁锈味的鲜血,不气反笑,起初只是极力忍耐的呵笑,随后笑声慢慢扩大,竟让人听出了愉悦之意。
杨戬抬手轻抚沉香的脑袋,笑道:“疼不疼?”
沉香撇撇嘴,道:“好像您的下巴要比我的头更脆弱吧。”
“舅舅皮糙肉厚,倒是不怕。”
“我也皮糙肉厚!”沉香用一种“你少瞧不起人”的语气道。
杨戬不是很想与他探讨谁的皮更糙谁的肉更厚,旋即敛起笑意,一本正经道:“你既然对抚琴提不起兴趣,不学也好,免得让你这神采飞扬的脸日日拖得比马脸长,只是下不为例。”
“嗯嗯!”沉香点头如捣蒜。老天爷,能少学一样是一样,今日得寸进尺一次,过几日再得寸进尺一回,还怕没有悠闲的日子?真是机智如他。
杨戬温柔浅笑,尔后来到伏羲琴前坐定,右手示指压在弦上向外弹出一声,挑出一丝婉转乐音,“你既有此命令,舅舅也不能不从。想听什么?
', ' ')('”
“嗯……我也不知道哪些琴曲好听啊,舅舅您随便弹吧,您奏出的曲子都是世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沉香厚着脸皮道,继而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笑容谄媚。
杨戬怎不知他这是在恭维人,但偏偏总会被他这些溜须拍马的话哄得晕头转向。他略一思索,随后起势抚琴,悠扬乐声由缓到急,音韵飘逸虚渺,给人洒脱尘滓之感,宛若一醉死地游神迹,浩渺宇内俯红尘,真如那庄周晓梦迷蝴蝶,天人归一、如梦似幻,仿佛刹那间亘古不变之物皆自成泡影,乾坤天地间扭曲颠倒,三尺神龛上仙圣显灵。此曲叫做《神化引》,当真有涤荡灵魂之效,好似能够洗净心中久聚还生的濯淖滋垢,以达到忘我之境。
沉香虽说在学琴时如临大敌,但还是懂得欣赏的,毕竟只要有耳朵,都不难听出此乃高山流水之曲,恐凡人听了便会即刻羽化登仙,凤凰听了也要探出云层翩跹起舞。
他听得有些痴了,眼中泛出崇拜与仰慕之意,视线情不自禁缓缓上移,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戬的侧脸,分明是英俊刚毅的面孔,却透着满溢而出的柔情,握万斤神兵都不费吹灰之力的双手如今却落在那纤细到似乎一折即断的琴弦上。这样看,他依旧是冷峻且不苟言笑的,虽说琴技高超,却不会痴醉于音律,仿佛天下万物都由他信手拈来,一切高雅之物都只是供其消遣的手段。
沉香的双颊由粉变红,也不知是何缘故。等琴声结束了他还沉浸其中,直到杨戬唤他名字。
“沉香?”
“啊?”沉香终于回过神,与杨戬四目相对,一时尴尬到不知所措。
杨戬莞尔:“发什么呆?”
沉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颈,道:“我是听入迷了嘛,这个……我还想听!”
“好。”
往后每日的这个时辰,杨戬都会为沉香抚琴一曲,沉香就托着腮坐在他身旁,昏昏欲睡时便会枕在他肩头,直到午饭的时辰才会被唤醒,此时他的身上盖好了披风,杨戬的手脚皆已麻痹。
某日,士兵通传说嫦娥仙子来访,沉香听到这话,立即精神振奋地坐直了身子。
杨戬的反应倒是颇为平淡,“好,请嫦娥仙子进殿,你先下去吧。”
“是。”
“舅舅,那我就先出去了,您跟嫦娥姨母慢聊!”沉香跳离太师椅,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下台阶,就欲逃之夭夭。
杨戬及时喝止:“你为何要出去啊?”
沉香一脸他明知故问的表情,“您和嫦娥姨母说体己话,我在这儿杵着,多有不便嘛。”
闻听此言,杨戬却不太高兴,山峰一样的眉宇蹙成了结,末了,道:“最多一盏茶的时间,舅舅要在殿门外看到你。”
“我就在外面待着,哪儿也不去,舅舅您跟嫦娥姨母好好叙旧啊!”说罢,不等杨戬开口,他便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与嫦娥迎面相撞时还朝她行了一礼,他目送仙子走进殿内,贴心的想要帮二人关上大门,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撼动其一丝一毫,无奈只好作罢,随后又悠哉悠哉地在殿外闲逛,直到看见梅山兄弟、哮天犬和李壮端着瓜子蹲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八卦的行列。
沉香接过李壮递过来的一把瓜子,疑惑道:“我都来好几天了,才见嫦娥姨母来找过舅舅一次,舅舅也没去过广寒宫,这哪里像是谈情说爱啊,还没我儿时一天串门的次数多呢。”
哮天犬竖起了耳朵,斜楞了沉香一眼,“谁说他们在谈情说爱了,诶!你别造主人谣啊,那可是你亲舅舅!”
“再过段时间就是天庭的角逐会了,嫦娥仙子要在瑶池献舞,二爷又全权负责大会事宜,仙子这趟估计也只是来送名册的,我刚刚还看她手里拿着卷竹简呢。”姚公麟道。
沉香对什么角逐会不感兴趣,一心扑在他舅舅的风流韵事上,“除了这些,他们就没别的可聊了?不对啊,新天条出世之后,神仙之间亦可通婚,舅舅钟情嫦娥姨母,我听我娘说,嫦娥姨母也对舅舅有意,怎么那么长时间了还没个消息?这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璧人一对,不双宿双飞的话也太可惜了。”
“哗啦——”李壮手里的瓜子花生因手抖而撒出大半,她放缓了咀嚼的动作,好似五雷轰顶一般将她劈得外焦里嫩,“什么?!二爷钟情嫦娥仙子?!”她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经过后,压低嗓子道:“嫦娥仙子不是……有夫君吗?二爷这是……悖逆人伦大义啊,太不要脸了!唔唔唔——”
哮天犬赶紧捂住她的嘴,以免有人偷听墙角。
“这事儿都传到峨眉山了,你才知道啊?”直健翻了个白眼,又为沉香解惑,“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但其实在半个月前,嫦娥仙子踏足过神殿一次,不过没待多久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二爷一向不与我们提及此事,我也不敢问。”
沉香一手摩挲下巴,若有所思,最终一拳砸在掌心,以为自己猜到了点子上,他以为定是嫦娥拒绝了杨戬,虽说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但因她一向心地善良,看到杨戬黯然神伤便不免因
', ' ')('此生出歉疚之情,故而潸然泪下,此后多日不与他相见恐也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沉香先是因自认为看破二人的情感纠葛而沾沾自喜,旋即却又垂头丧气,很是苦恼,他不是不知道自家舅舅和嫦娥仙子都是高傲的性子,要他们低头还不如一刀给他们个痛快,不过若他二人能喜结连理,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舅舅自能有个好归宿,不必终日长伴那冰冷无情的雕栏玉砌,从一个孤独深谷走向另一个寂寞之地。
而且,舅舅若是把心思放在嫦娥姨母身上,就能对他少关注一些了,他也不必日日掐着时辰出门掐着时辰回转,让小玉八太子他们不像是与他玩耍作伴,倒像是亲眷探监。
想到此处,沉香险些喷笑出声,心中的如意算盘敲得震天响。
李壮不经意瞥到他的神情,内心了然,却不说破。
少顷,嫦娥与杨戬一前一后走出大殿,二人皆朝对方微微颔首,仪态端方,彬彬有礼。沉香打不远处瞧着,当真是体会到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心情,不明白杨戬平时明明雷厉风行,为何在男女之事上却如此不紧不慢。
他正心焦得火烧眉毛,那边被他编排的二位长辈已经来到他跟前,嫦娥依旧是遗世独立,清冷绝尘的气质,离近了看更是天人之姿,嫣然一笑,月华无光,“沉香,都在天庭住这许多时候了,也没见你去广寒宫坐坐,是嫌我那里的酒不好喝,还是饭菜不可口?”
沉香难得腼腆地笑了两声,道:“我明天就去!是舅舅要我学太多东西了,没时间嘛,您也管管他。”
嫦娥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杨戬,摇头道:“我可管不着他,你说几句软话比我磨破嘴皮子有用得多,姨母相信你定能为自己多争取些闲暇时间。明天结束了记得来广寒宫,姨母给你准备你爱吃的点心。那么二郎神,我先告辞了。”她欠身礼拜道。
“慢走。”杨戬还礼。
沉香扬起手臂向她离去的方向挥舞,“我知道了!明天一定去!”
嫦娥回眸一笑,一如芙蕖照水,倾国倾城。
等那抹倩影从视野中消失,沉香才收回视线,转头却看杨戬正用一种阴测测的目光盯着他瞧,冷不丁两股战战,猛地打了个颤,待再想看清时,对方眼中的晦暗也已淡去,他只当是看错了,忙不迭问出另一桩心中所想:“舅舅,都快到饭点了,您怎么不留嫦娥姨母吃饭啊。”他算是明白了,他这位舅舅,在别的事上皆能驾轻就熟,唯独在男女之情上像块木头,从前喜欢人家不敢说,只会在背地里生气吃醋,明明在意却非要说些伤人的话,将人越推越远,这要哪日才能修成正果?不过没关系,他碰到他算是捞着了,有他这个过来人为他和嫦娥姨母牵线搭桥,促成一段好姻缘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倒是好客。”
沉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杨戬这句话说得有些阴阳怪气,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反倒嬉皮笑脸道:“诶……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好客呢?嫦娥姨母可不是客人,她以后可是真君神殿的女主人,我到时候都算是外人了。”
话音未落,杨戬的神情骤然生变,周遭像是有黑云侵袭,眉宇同眼睑一并压下,骇然可怖,他又抬眸,漆黑、深邃的双眼落在沉香身上,竟夹杂着审视与不满:“不许胡说。”
沉香撇撇嘴,还不好意思了。
接下来几天,到了晚间下学时,沉香便独自奔赴广寒宫,广寒宫修成人身的不止有玉兔,还有十几只小兔子,有男有女,他头一天便与他们玩儿到了一处,叽叽喳喳东逃西窜,闹得广寒宫不安生,重天之上最僻静、也是最为凄冷的地方居然变得热闹非凡,还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暖意,在寂寥长天下蔓延开来。对此,嫦娥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乐在其中。
每日到了时辰,杨戬处理好手头上的公务便会来接他,沉香私心想让他二人多说两句话,可他们除了点头寒暄,并不会过多交流。且他察觉到杨戬这几天貌似不太高兴,他偶尔开口逗他的时候他都不怎么笑,从别的宫室里将他接回,走在路上时也是沉默寡言,回家后便各自休息,更说不上几句话,也不知是何缘故。
广寒宫,高悬苍穹之上,清冷之气溢于四方,殿阙巍峨,四时繁茂,琼楼玉宇,辉煌照世,银树金台,寒烟缭绕。琉璃蓝玉砌成的砖瓦透析万丈日芒,得不到丝毫光亮。沉香独坐在小阁楼上,眼前纱幌飞舞,紫光凝结,伴随三三两两的星辰划过夜空。
“沉香,你是在想家吗?”嫦娥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见他背影怅然,故而有此一问。
沉香从思绪中抽回身,笑道:“您怎么会觉得我在想家?”
嫦娥走到他对面坐下,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道:“你才来天庭的那几天虽然不曾来广寒宫,但我的玉兔注意到了你,她说,真君神殿有个痴人,日日朝月宫张望,却又不是想看清这宫宇是何番情形。凡间常用月来寄托相思,你亦不例外。”
沉香垂下了脑袋,“也不是说想家,对我来说,亲人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舅舅在这里,那真君神殿就是我的家。但……我跟舅舅迟早要分隔两地
', ' ')(',我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舅舅在往后的几千几万年里也总不能都让我陪在身边。”
嫦娥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在喉间翻滚几回又被咽进腹中,她笑说:“兴许你并不是想家,只是怀念曾经在刘家村肆意畅快的刘沉香了,是吗?”她又问:“沉香,你后悔选择这条路了吗?”
“怎么可能?人生路途千万条,既然选了便九死无悔,我当初的决定缔造出了造福三界的新天条,又让我救出了母亲,让舅舅失望了那么多年,总算叫他不被辜负一回,若回到那时,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沉香粲然一笑,“哎呀,嫦娥姨母,您知道的嘛,人总是得陇望蜀,若我还是那个碌碌无为的庸才,即便能够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天地间,说不定也会向往荣华富贵的生活,追求封侯拜相呢,我这叫什么……无病呻吟!”
嫦娥掩唇轻笑,赞同道:“说的也是,长夜漫漫时五感最盛,容易黯然神伤,倒也不算无病呻吟。”
“是这个理儿!”沉香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眉毛一挑计策陡生,“不说这个了。对了,嫦娥姨母,过两天舅舅就能给我一日旬假了,听说凡间镇江府在乞巧节时最为热闹,您说您成日待在广寒宫,我都替您觉得无聊,不如我们到时候一起去逛逛?”
嫦娥大致能够品出他的意图,“你可问过……”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她及时调转话锋,笑道:“杨戬不是不许你随意下凡吗?”
“额……我求求舅舅不就行了嘛。”沉香眼神飘忽不定,搪塞道:“反正我肯定会准时赴约的,您就答应我嘛。”
“好好好,答应你,那我们同去还是……”
“我们在嘉定桥碰面吧,您也知道的,毕竟是七夕嘛,让舅舅知道了不太好。”
嫦娥眼中讳莫如深,却三缄其口,末了,柔声道:“好。”
“沉香!嫦娥姐姐!你们在阁楼待着做什么啊?姐姐,我们新排了一支舞,您快来指点指点,沉香,我们教你啊!”梳着九鬟仙髻的玉兔携几位小兔子精跑进来,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们离开。
沉香计谋得逞,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大惊失色道:“我不想学跳舞啊!”
……
亥时一刻,月轮沉沉,一人自云头落下,来到这桂殿兰宫前。几名侍女见到此人,虽说早有预料,但仍免不了战战兢兢,她们毕恭毕敬朝他行礼问安,随后引人进入内殿。殿中花香馥郁,薄纱飘舞,走廊漫长而曲折,脚步落在地面上,踏出的声音很快便会传回耳中。
“沉香,腿不是这样抬的。”
“啊?那是怎么抬啊?嫦娥姨母!我好像踩到您了!对不住对不住!”
嘈杂的对话声由小及大,破开一重门、两重窗。
一扇扇门扉从身侧穿过,杨戬无心流连,而到堂前时,他却被一道身影勾去了目光。他站在幕帘后,透而轻的鲛绡纱无法隔绝两端,他因此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堂中少年笨拙地甩动披帛,与身旁婀娜多姿的仙子相比,他的动作实在是滑稽。可杨戬却看入了迷,好似周遭一切皆成虚影,只有那人在他的世界里翩翩起舞,少年像一只才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活泼灵动,又容易迷失方向。
多日来被苦楚填满的心得到难以言喻的慰藉,他被渲染出悦意,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他仿佛为这世间最难得的美景折了腰。
“姐姐……”侍女才要通传,就见杨戬抬手示意,她心领神会,连忙噤声。
沉香被这舞步搅得苦不堪言,他连孙悟空的拳脚都跟得上,唯独觉得嫦娥的舞姿让他眼花缭乱,他也实在不知自己分明已经短暂地脱离了苦海,好不容易出趟门,为何还要如此上进求学。他在神游天外时甚至会想,倘若舅舅会舞,岂不是要亲自教他?沉香只觉得惊悚,赶紧将这荒诞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
就是在胡思乱想的间隙,那不听指挥的披帛自寻出路,不约而同地缠住了他的四肢,沉香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后便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倒是不曾受伤,只是一路滚到了台阶上,丢人得很。
沉香被披帛裹得像个伤患,他有些害羞地摸了摸鼻子,没等开口便觉得肩膀一紧,回头时正对上杨戬关切的双眼,直直看进他的瞳仁里,期盼了那么多天,希望舅舅能跟他多说几句话,现下却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小兔精们霎时花容失色,忙收起懒散姿态,拜见道:“参见真君。”
“后背疼不疼?”杨戬在沉香的肩背上轻揉慢捏,细声问道。
沉香摇了摇头。
“怪我,不该任由她们胡闹的,摔疼没有?”嫦娥自责道。
沉香被杨戬扶了起来,道:“嫦娥姨母,我没那么娇气,您放心吧。”
杨戬弯下腰,几乎与地面持平,他仔仔细细地掸去沉香衣袍上的灰尘,扬起的尘埃沾到了自己的外衫上也依旧视若无睹。众人见了,皆是十分诧异,忍不住偏过头去与旁边人面面相觑。
“跟舅舅回家吧。”
“……嗯。”
杨戬并未多言,只是同嫦娥说
', ' ')('了两句客套话便带着沉香离开了广寒宫。宫殿外云涛错落,浩渺无边,重天之上万里苍茫,一层层的琼台玉阁,难见出处,难望尾端。杨戬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刻意与他拉开距离的沉香,他停他也停,依旧保持着三丈余的间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怪异暗芒一闪而过,继而朝沉香伸出手。
“来舅舅这里。”
沉香怔了半晌,反应过来后便阔步上前,握住了杨戬的手。
两只温暖的手掌交握如虬枝缠绕,滋生出能够遮风挡雨的参天古木。
“身上还疼吗?”杨戬语调温和,放柔了态度,也放低了姿态。
沉香只是摇头。
杨戬轻笑:“同别人说话滔滔不绝,对舅舅怎么就一言不发了?”
“因为您这几天……对我很冷淡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戬动了动唇,心里话在唇齿间徘徊,他却选择缄口不言,“对不起,舅舅不是对你冷淡,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沉香疑惑:“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难道做了什么让舅舅为难的事情吗?
“没什么。”这下轮到杨戬摇头了,他也并不想让沉香刨根究底下去,“你这些天去广寒宫去得很勤。”
沉香满腹疑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虚,他支支吾吾,最后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嫦娥姨母做的点心很好吃。”
杨戬听了便信以为真,笑道:“哪种点心?舅舅可以学。”
“叫……”沉香才想随便编一个糕点名,转念又道:“叫什么我也忘了,您改日有空亲自去问嫦娥姨母吧。”
杨戬哑然失笑:“日日吃的东西都能忘。”
“上岁数了记性不好嘛。”
“你才几岁?”
“我二十……三十……四十几?”
“若按凡间年岁算,你今年应是四十又二。”
“是啊是啊,四十二,在凡人的寿元里,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可不是上岁数了?”
“……有舅舅在,没人能让你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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