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打听的时候心中忿忿不平:赵老将军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到头来钱财也充了公,可怜心尖上的宝贝女儿,虚顶皇后尊位,有名无实还寄人篱下,世人皆以为赵氏一族蒙圣上恩泽,荣宠无边,哪里想过红墙黄瓦中,从此多锁了一位女儿的青春呢。
妖大王紧皱眉头瞧着皇后,摇了摇头说:“知道是知道的,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赵家军呢?”她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来一个人,你寂不寂寞?”
父亲撇下你孤零零地走了,族人把将你送进宫里去当作了不得的荣耀,他们都问你还在求什么啊?身居后位万人之上,父亲尸骨被葬进忠义陵,氏族荣耀加身。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第3章
可是清贵世族百年来枝根繁茂的荫蔽下,成长起来的是一丛丛不成气候的小草。或说野火烧不尽,可是草终归是草,只有瘦弱的枝叶,浅嫩的底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担起遮风挡雨这一大任的模样。也许合该气数已尽,最后他们甚至要将家族未来寄希望于那一位,他们刚失了父亲的小女儿身上。
“好好服侍陛下,陛下怜恤我府先辈们为国捐躯,特地下了旨意,你一入宫就是皇后,那你更要争取早日生下嫡子,稳固自身宠爱,也好帮衬着让我族在朝堂上重振声威。”
族长拍了拍她的肩,面色沉重,背着手走到堂前去赏画。他步履蹒跚,如同这传了一年又一年朱楼碧瓦的宅院一样,外头看着曲径亭台,旁人只以为风光无限,其实内里,连木台阶中都会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声响里带着数不清漂浮的尘埃,没有主骨的支撑,仿佛哪一刻都会陡然倾颓。
那时眉眼低垂的她,和如今渐渐重影,她低着头不说话,瘦弱的肩头在风中瑟缩,看起来似乎一直都是形单影只一个人。
“什么寂不寂寞的,你们......你们做妖精的都这样说话吗。”她勉强笑了一下,神思却有些恍惚。
妖大王颇为歉疚地笑了笑,知道她是有些防备了。
她心里忽然间很是落寞,面上也有几分难过的样子,只是被她侧过头掩饰了。
是她初见时就没有以真面目示她,一直装成小婢女套她的心里话,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是活该她现在把她当作个陌生人。
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些嫉妒啊。身为普通凡人的小玉,能一直陪在娘娘身边,听她说话,陪她解闷,光是能日复一日地看她坐在那里,毫无防备清清淡淡地笑,都是一件多不可求的事情啊。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娘娘起身,裙摆如同莲花瓣般铺散开来,她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暖橙色的灯火照得她面庞温润如玉,她长长的眼睫掩映下,瞳仁里也有跳跃的灯火。灯火照亮身畔的草木,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一片寂静里清晰可闻,山中的薄雾将她若有若无地笼罩了起来,远看身姿如仙,似乎只要展袖就能就此乘风而去。
妖大王走出亭外一抬头,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美如水墨画的景象。
她在原地愣了半晌,回神后才明白娘娘这是在等她,很快的,她心头之前的抑郁几乎一扫而空,赶忙快步跟了上去,好在还晓得维持一份做妖精的体面,没有化形出一条尾巴在后头使劲向她摇。
之后的几天,皇后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妖怪生得娇俏可爱,同话本上说得一点也不一样,若说单这也就罢了,可是,妖怪不是最擅长吃人补功的么,哪有妖怪这么爱瞧着人用膳的啊!
她几乎头也不消得抬就晓得那只妖精正在托了下巴瞧她,她头也不消得抬,也能猜到那妖怪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是个什么表情呢?那妖怪的眼睛笑得弯咪咪的,整天也不知道有什么高兴事,这么可开心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她在宫里都没见过这样甜的脸,倒像个可口的苹果,还是那种咬下去能有咔哒清脆一声的。
皇后这样想着,就拿眼去瞧浓汤里头漾开的倒影——果不其然,那小妖怪正是这副模样呢。
她低头避开妖大王的目光,望着那碗凤尾鱼翅汤,忍不住微勾了勾嘴角。
饭毕是照例的游山坐亭,妖大王如常挥退一众小妖,走在前头带着娘娘。
妖大王很是郁闷地踢着山路边的小石子。她之前怕娘娘不开心,一直想着要把娘娘从宫里带出来。眼下带也带出来了,她却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做了。
要怎么做呢?她让鹿姐姐去巷角买的才子佳人的话本,根本一点也用不上嘛!看看书上,才子佳人他们是怎么相遇的,那可是柳下初逢,赏花谈诗,月下知心啊。
反眼看娘娘与她的初次见面,就是那时她显出本形,一路上夹风带沙,黄沙滚滚地去了御花园将皇后娘娘卷走。那沙子迷了娘娘的眼,她紧闭着眼睁也睁不开,至于她自己,回去的时候又是初次作案的紧张,又是满怀对娘娘歉疚,不免将娘娘的腰身搂得越发紧了,她现本形的时候不晓得轻重,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弄疼娘娘了没有。
妖大王想着想着就垂头丧气,一颗小石子被她咕噜咕噜地从山脚踢到半山腰。
一盏泛着暖黄火光的纸灯笼在妖大王身后轻轻摇晃。
手持灯笼的皇后娘娘散下青丝如瀑,一袭宫装裙摆逶迤,广袖被凉爽的山风吹得鼓起。因为父亲从小对她的教养,她不过走山间小径,却直如闲庭漫步,气质卓然。
她抬头看了一眼。
那妖怪眼下也不知在烦恼些什么,原来天底下,竟还有能让她愁眉不展的事么。
皇后娘娘仍旧闲庭漫步,却头一回失了气定神闲的大家风范,她看着咕噜咕噜乱滚过脚边的小石子,也忍不住生了些烦恼,细小的丝线从她心房上荡过,撩得她一阵胸闷。
等到了山亭,那妖怪一如往常地帮她拂去石凳上的尘埃,她看着那妖怪十分熟练的动作,心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这样子,倒像是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她说她活了四百年,四百年,那她有没有......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什么特别好的人,好到能让她心甘情愿,做得更多的人。
四百年,足够遇上一个令她特殊对待的人。
娘娘手中的灯笼有些拿不稳,心中已经开始计较起自己刚刚出生时,那妖怪却已经活了三百八十多岁了。
她被这妖怪掳来也不过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除了每天就不作声地看着她和发呆,这妖怪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做了。
那这四百年来,她都是这样过的吗?
“这么些年来一个人,你寂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