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由回去。
毕业求职时,她在这家公司走到了终面。它对大中华区管培生最具吸引力的条件是不定期输送员工去新加坡或美国,很多人拿着工作签证出国,时间一长便留下了。这也是frank的聪明之处,赴美员工普遍勤劳,成本低,工作签证极大提高了员工忠诚度。
然而陈见夏本人就在新加坡,吸引她的恰恰相反:面试时,鸡肉叻沙cfo询问她,我们正在积极拓展大中华业务,你的背景很适合被派驻回国内,你会不会因此有顾虑?
陈见夏表面矜持了一下,说自己在同时考虑几家的公司,这一矜持,最终拿到的offer薪水便又涨了一些。其实内心深处,她早已因为这个可能的派驻而完全倾倒。
她自己都不肯承认她发疯一般地想回家,不愿再做异乡人。虽然北京、上海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她想念国内的街头,想念字正腔圆的中文,想念有冬天的地方,想融入人海,安全地成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想一口吃的,想念一种气息……
比如此刻冷风吹进身体,凛冽的铁锈味道。
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回家的理由。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呼唤过她,他们仿佛都在说,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吗,当初不是即使做个撒谎虚伪、自以为是的逃兵都要疯狂逃离吗?你就是回不来,同学聚会和公司年会的时间冲突、家人生病的时间和省提名备案的时间冲突……
人可以和土地结仇,土地也是会报复人的。
土地睚眦必报。
包括老家在内的几个邻近县城几年前被正式划为省城新区,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失去了故乡。陈见夏家盼着拆迁,但北方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县城老城区维持原状,曾经一片荒芜的公路旁平地起高楼,学校、区政府统统转移,盼望无果,他们家便将新房买在了省城与县城之间的新开发区。
出租车司机冬天夜里趴活不容易,听到陈见夏报的地址距离机场很近,比跑进市区少了三十多块,立刻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发动车子,却不抬计价器,见夏知道,恐怕是要开上路再跟她要个“一口价”。手机一直开着公放,司机在群聊里指桑骂槐,句句不离下三路。陈见夏不声不响地拨通了电话,对人工客服说:“你听。”
司机不敢骂了,说,妹子,啥意思啊?
“驾驶座背后贴着的塑料牌上有投诉电话啊,我正打着呢,副驾驶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来了,家里人在楼下等着接我,客服也等着我报车牌号呢,师傅,还不抬表啊?”
陈见夏语气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机立刻抬了计价器,说,你把电话挂了,挂了,听话啊,挂了,何必整成这样。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风格还是一样彪悍,乘客要么吃哑巴亏要么直接嚷嚷起来,司机明知道公司贴了个投诉电话在自己脑袋后面,但从来没见人真的会打。
车停在小区里,司机抬了抬屁股,不想下车去帮她提行李,陈见夏也没争辩,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没有触碰到左手。
出租车掉头时司机摇下车窗对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见我,要是碰见个横的,人不跟你搁这玩这四五六,开车的没几个脾气好的,真惹急了往马路牙子下面一冲,同归于尽,不值当。”
荒诞得像持刀劫匪在给路人布道,要他们爱惜生命。
但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很有道理”。于是她点点头,说,嗯。
师傅来劲了,临走前一脚油门,还加了一句:“不是说你家里人在楼下接你吗,人呢?”
车都开走许久了,小伟才从电子门跑出来,边跑边喊:“这门早坏了,物业也不来修,没卡也能进,你自己进来就行!”
“我不是给你发信息说五分钟后我到楼下吗?”
“我哪知道你说五分钟就真五分钟啊?”
小伟只披了个外套,还穿着棉拖鞋,被风吹得直缩脖子,“箱子给我吧,你这箱子自己推不就行了,非让我下来一趟,又不是没电梯。”
陈见夏不想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自己平息了火气,缓缓道:“晚上坐车不安全,家里有人接,司机能安分点。”
小伟忽然转头:“姐,给我买个车,我接你,最安全!”
见夏微笑,小伟也笑,笑了一会儿他自己找台阶下:“跟你开玩笑呢,咋那么不识逗呢!赶紧走吧冻死了!”
大堂空空荡荡的,竟然还是毛坯状态,小伟跺了好几次脚,感应灯都不亮,他边骂娘边解释:“正跟物业吵架呢,当时这几栋都算回迁房,说了好几年,还是不装,电梯里面防剐蹭的泡沫塑料也不给拆,灯泡还他妈坏了,这帮王八蛋。”
见夏要伸手去按电梯,被小伟拦住,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用钥匙头去摁键:“都是灰,脏,别拿手碰。”
陈见夏一直不讲话,她告诉自己,不要愧疚。
新开发区的房子不贵,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到手价七十多万,房子的首付全是陈见夏给的,贷款也是她在还,房子却是他们自己挑的。看房、交房、装修她半点没参与,就算被坑了也好过县城那个需要爬楼梯的旧公房,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但一股酸意还是涌上鼻尖。她穿着租来的dior小黑裙陪同frank等人在外滩出席酒会、看灯光秀的时候,她家里人一直在这个空旷的水泥大厅里跺着脚,等一盏微弱的灯亮起。
他们站在电梯里,小伟还冻得咝咝哈哈地跺脚,问,你有工夫等我咋不自己先上楼?
因为楼下太暗,我看不清三个单元楼门的门牌,不知道应该进哪一个——甚至在机场试图呼叫网约车时候,输入的地址也是我紧急从淘宝地址记录里翻出来后复制粘贴的,因为这是我第三次走进这个新家……
因为我忘了我家在哪儿。
但陈见夏什么都没有说。
不料小伟一记直球直击面门:“我还以为你找不着家门了呢。”
陈见夏笑了:“你屁话怎么那么多。”
电梯停在12楼,小伟也没有礼让她的意思,嘻嘻哈哈推着箱子抢在前面,正好跟陈见夏撞在一起,见夏一路小心护着的左手磕在门边,疼得她眼泪瞬间飙出来,弟弟浑然不觉,已经掏出钥匙去开门了。
眼泪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郑玉清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女儿在哭,这个女儿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啊——于是她也哭了,奔过来,娘儿俩坐在换鞋凳上对着哭,哭得小伟一脸迷惑。
陈见夏一开始是被疼哭的,但看见郑玉清花白的头发和被岁月拽得耷拉下来的眼皮,刚在毛坯大堂冲进她身体的酸楚和愧疚到底还是弥漫开来,逆势冲出她的眼眶,热泪一滴滴掉得那么急。
血缘这种东西真是恶心啊,控人心神。她想着,哭得更凶了。
终于平息的时候,小伟已经坐在沙发上打了一局游戏。
“我爸睡了?”见夏问。
“这几天托人给开了点佳静安定,能睡得踏实一点。不睡觉没精神头,且有的熬呢,人家大夫跟我们说,最好还是移植,不知道排到啥时候呢,还是先正常治疗,每个礼拜该去医院照样去,有个盼头。这病能不能熬得到配型成功,还是看他的精神头。家属也要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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