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阔沉静地看着她,红了眼圈,一瞬又正常了,仿佛是陈见夏的错觉。他笑了,抬起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要是今天实在没状态复习,就去旁边新华书店看会儿书吧,上四楼,有社科、小说和漫画。”
“那不还是看书。”见夏低落,“我今天一个字也不想读。”
“读点别的。随便拿本名著,读一下原文,不是咱们作文素材大全给总结的梗概和中心思想,是原文。《红与黑》到底写的是什么,《包法利夫人》到底写的是什么,尼采除了‘上帝已死’还说过什么……相信我,真的有用。”
楚天阔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主要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他们都说发泄应该去卡拉ok,可我到现在还没去唱过一次呢,或许那里更好玩吧。”
见夏笑了。
她穿过一楼的卡西欧、步步高专柜,坐扶梯将二三层的教辅书抛在脚下,来到了人很少的四楼。陈见夏背靠书柜,坐在地上,挑了一本叫《魔术快斗》的漫画,一共只有三册,她觉得这个长度应该能看完。一开始有点读不懂,十几页后才捋明白,漫画是要从右往左翻页,每一页也都要从右往左看的,难怪她以前总觉得同桌余周周翻书的顺序很怪,原来都是包了书皮的漫画。
是挺好玩,但也挺幼稚。陈见夏叹口气,她一时改不了阅读习惯,没想到漫画读起来竟会这么累,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着迷的。她站起身,走向社科区,面前整整一柜装帧统一的商务印书馆丛书,壮观极了,直接把她喝退了。
往旁边的柜子一看,离她最近的一册薄薄的三联的书,作者正是楚天阔提过的尼采。
《论道德的谱系》?她翻开序言。
六点多,终于饿了,裤袋里的手机适时振动起来,她以为是李燃,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居然是饶晓婷。她们交换过电话号码,但从没联系过。
“你们学校礼拜天也上课吗?”饶晓婷劈头盖脸地问。
“不上,什么事?”
“咱们初中同学在省城的不少,今天聚一下,王南昱非说也叫上你,我估计你得学习,你好好学习吧!”
陈见夏哭笑不得:“我今天晚上不学习。”
饶晓婷那边僵了一会儿,报了个地址,就在振华旁边老街上的家常菜馆,2号包房,特色菜是熏肉大饼,陈见夏虽没吃过但常路过。
她被服务员领到包房门口的时候里面人吃得正欢,抬头看到陈见夏,都愣了一下,但很快集体起哄,“高才生来了!”
饭店本来就不大,包房是用隔板从大堂硬划出来的,一张圆桌上挤十个人有些局促,见夏坐到了饶晓婷左边,王南昱坐在饶晓婷右边,王南昱刚要跟陈见夏说话,饶晓婷就探身向前将手肘拄在桌边,把陈见夏挡得严严实实。
见夏跟桌上的大部分人在初中都没怎么说过话,有点拘谨,好在他们在她来之前已经喝了几瓶啤酒,早就聊开了,没人在意她。服务员把还在滋滋作响的饼端上来,每张圆饼都四等分,中间是空的,外酥里嫩,油香四溢,见夏学着饶晓婷的样子,夹起桌上的熏肉和黄瓜条蘸甜面酱塞进饼里。
旁边还有一碟葱丝,饶晓婷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没夹。她弄好后,直接把饼放在了王南昱盘子里。桌上的人轰地一下笑开了,这次是真的热烈起哄,跟敷衍陈见夏进门的时候不一样。
王南昱冲他们喊:笑你妈!他快速看了见夏一眼,想把饼还给饶晓婷,可能是看见饶晓婷要杀人的脸色,罢手了,伸筷子去夹葱,再次被饶晓婷用自己的筷子压住了。
“傻x,人家没给你放葱啥意思还不知道啊,”斜对面一个陈见夏至今没想起名字的矮胖男生喊道,“亲的时候有味儿!”
这次陈见夏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低头去咬自己的饼,他们笑得排山倒海,转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直晃悠。陈见夏只和自己爸爸喝过一次啤酒,象征性的,小半杯,不明白这种苦了吧唧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但此刻却忽然想试一试,或许能分到一点点他们的快乐。
但大家仿佛有默契,一开始就给她倒可乐,像初中上学时候一样,将她用无形的隔板挡在了外面。
陈见夏认真听着,仔细端详每一张脸,仿佛和这些同窗是初见——她终于“看见”了他们,看见了生活本身。
在老街班尼路理货的女生说自己刚跳到森马三天就被一个大姐欺负走了,现在在森马对面的卡玛上班,站门口拍手揽客,跟大姐对着喊,回家嗓子疼得口水都咽不下,但没关系,“更咽不下那口气”。
家里有点小门路的男生现在在给领导开车,挤眉弄眼地说:“那孙子大冬天晚上去办事,让老子给他停两条街外,当我不知道他去干啥?自己快活,还他妈嘱咐熄火,省油,给老子冻得蹲在旁边小卖部等了二十分钟!”
其他男生爆笑,说这二十分钟可能是两分钟办事十八分钟抽烟,饶晓婷也跟着哧哧地笑,看陈见夏懵懂,故意大声喊:嘴放干净点人高才生还在呢!
趁他们三三两两开始说小话,女生抱头痛哭,男生吞云吐雾,陈见夏看看时间,轻声对饶晓婷讲:我得回宿舍了。
饶晓婷已经喝趴在桌上了,头一点一点,没理她。
见夏刚要起身,卡玛拍手店最强领掌员突然扔下交心小姐妹,扭头搂上了她的脖子,把号啕的眼泪也均分了过来,边哭边喃喃:陈,陈,那个……
陈见夏心里好受了些。原来同学们也忘了她的名字。
“你记住啊,一定记住,四十多岁的女的——”
女生吸吸鼻子,见夏静等她说完,手机在兜里振动,然而树袋熊沉沉地挂在身上,陈见夏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一个涕泪横流的老同学。
“四十多岁的女的?”她引导女生说下去。
“四十多岁的女的,领儿子来的……”女生神神秘秘,“最舍得买衣服。看见这样的进店,得立刻跟上,你不跟上就让别的导购抢了。”
见夏苦笑,“我记住了。”
“还有!”她迷迷糊糊地盯着陈见夏的脸,“好好学习。学习好就不用打工了,站一天,特累。不想站了。”
见夏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回椅子上趴好。
经过吧台的时候,王南昱正在结账,弯腰跟服务员一起核对塑料筐里剩下的啤酒瓶数,把没喝完的都退掉。虽然脸膛红了,但人还相当清醒,听其他人说是这两年在旅行社拉生意,跟着他舅舅应酬多,练出来了。
“我正好买完单了,你宿舍是不是在附近,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留下来照顾他们吧,都喝多了。”
“他们老是这样,我都习惯了,放心,从来没出过事,”王南昱浑不在意,“反正就几步路,让他们趴会儿,我回来再管。”
正说着,饶晓婷跌跌撞撞从包房跑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俩。
王南昱眼见饶晓婷要摔,赶紧上前两步去搀,就这个工夫,陈见夏大声说了再见,掀开塑料门帘离开了。
老街依然流光溢彩,牢固到成为都市传说的地砖被无数游客的足迹磨得光滑,路灯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润的暖玉色。陈见夏把电话给李燃打回去,李燃说他刚刚在宿舍楼下。
“我爷爷转出icu了。”
“那太好了,是好转了吗?”
“也不是。只是能转出来了。在icu里面只能从小窗看他,他看不见我们,万一……爷爷就只有一个人了。所以一旦可以出来,他就想出来,但也不能进普通病房,还是重症加护,每天只让一个家属陪。这几天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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