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海留给一班学生消化这份排名的时间比物理老师还要长,搞不清他是有大智慧还是纯粹在偷懒。终于,懊恼叹息与魂不守舍地敲击计算器的声音渐渐平息,姜大海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副近视镜,用衬衣下摆擦了擦镜片,戴上了。
“一模二模三模都考得好,高考砸了的,有的是。一模二模三模都不好,高考还不错的,也有的是。没考好的庆幸这不是高考吧,审错题的下次认真点,水平不行的就抓紧时间多用功,高兴或者难过,就这一晚上,随便你们怎么笑怎么哭,明天都给我立立整整的,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嗯?都听懂了没有啊,别让我废话第二遍啊!”
说得挺好的。见夏想。是个通透的好老师。
除了他说的道理基本没有人做得到之外。
陈见夏赶在宿舍澡堂关门前冲回去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宿舍后坐在床边,用在批发市场买的极小功率电吹风慢慢吹干。说是电吹风,热度和风力跟老家亲戚养的大黄狗哈气也差不多,但为了不被宿管老师没收,她这三年都是这么用过来的。发梢还滴水的时候就发会儿呆,吹到半干了就可以把复习资料摊在腿上看,被不争气的吹风机浪费的时间,她也能争分夺秒抢回来。
但今天她吹了很久很久的头发,没看习题册,只是一绺一绺地吹。香格里拉的那个小梳子早就被她妈妈折断后不知扔去哪里了,她回振华后在附近小超市随便买了一把塑料的,冬季只能梳湿发,否则会起静电。李燃倒是很喜欢看她起静电,两人一起踏进必胜客,陈见夏摘下毛线帽时噼啪作响,李燃一定要揉她头顶上立起来那几根毛,揉到她发火,再用手指温柔地将因为静电而紧贴在她脸颊上的额角碎发别到耳后。
陈见夏失踪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在闭眼的瞬间悉数滴在大腿上。
幸好腿上没有书。
她把手机开机,熬过简陋的开机音乐,右上角终于有了信号,等不及将这一瞬间涌入手机的来自李燃的短信翻开,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回宿舍了?”他语气轻松,旁边似乎有电视机在播放球赛。
见夏没说话,也不敢呼吸,怕他听出自己哽咽。
球赛解说的声音迅速就没了,李燃应该是关了电视:“你怎么了?”
“考砸了。”
到底没憋住,陈见夏放声哭出来,边哭边往窗边走,远离不隔音的宿舍门,最后甚至打开衣柜,把头伸进去,将号啕声闷在里面。
李燃静静听着,早已知道这种时刻的陈见夏不需要任何安慰,心疼的同时也感到慰藉,不知不觉中,她一点点地卸下了自尊和防备,像一只小兽,野心勃勃有时,哀痛挫败有时,但总归愿意依偎他,共淋一场雨。
“我去找你吧。”
陈见夏哭够了,把头从柜子里收回来,鼻音糯糯的:“都这么晚了,我出不去了。”
“下次会考好……”李燃把话吞回去,“下次再认真点,你以前不是有次把答题卡涂串行了,但是分数加回去甚至比过去分数还高嘛。这次你哭够了就再分析分析,哪些地方是马虎了,哪些地方是不会做,不会做的就努力练习,马虎的地方更认真,一定能考好的,一模砸了总比高考砸了强,对吧?”
见夏连眼泪都呆滞在腮边了:“你是谁?”
李燃清朗的声音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一模很重要,但我也帮不了你别的,万一再说错话惹你生气,那不就更帮倒忙。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我初中那几个学习好的朋友有啥需要注意的——我刚才说得是不是特好?”
陈见夏刚要破涕为笑,猛地收住:“你初中学习好的朋友?”
“林杨!我说林杨!”李燃急得都破音了,“凌翔茜根本没参加一模!”
“我提凌翔茜了吗?”
“陈见夏你有意思吗?你这是诱供!钓鱼!没素质!”
“直钩都能钓上你,活该。”
静默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笑了,李燃问:“高兴点了吗?”
“林杨是能考学年第二的,都是套话,那些道理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陈见夏撇嘴,“他跟我的压力能比吗?”
“他女朋友好像也考砸了,”李燃努力回忆,“他俩都因为保送考试弃考,只能参加高考了,一模砸了压力肯定也很大吧,说不定正后悔呢。”
“余周周?”她做贼似的放低了声音,“他俩真成了?”
“八九不离十吧。”李燃的语气透着一股谜之信心,“反正林杨自己说快了,八九不离十了。”
陈见夏想,果然缺心眼爱和缺心眼交朋友。
挂下电话,陈见夏坐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静心做题。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起来,是一条新短信。
“陈见夏,看楼下。”
见夏站起身,拉开窗帘,望见那个熟悉的、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少年,在窄街对面拼命地对她招手,像成了精的跳跳糖,一蹦一蹦跳进她的嘴巴里,给她最温柔的甜蜜爆炸。
她回短信:“神经病!”
“我就来看看你。”
“外面那么冷,快回家!”
“那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看见啦!”
陈见夏的手紧紧贴着胸口,都跳进心里来啦。
她看着李燃试图挑战侧手翻却只成功了翻,摔在雪地上,笑着笑着想到他的腿,胸口的手机却先振动了:“我腿没事儿!”
傻子。陈见夏看着李燃耍宝,越耍越远,最后终于依依不舍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
陈见夏的笑容没有一秒钟消失过。李燃穿过白色的街道,最后一缕哈气隐没于黑暗,她还在笑,肌肉牵着嘴角上扬,再上扬,好像这样就能抵达眼睛,为眼泪改道。
陈见夏推开桌上做了一半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掏出被压在最底下、已经皱巴巴的名次表,于丝丝的名次仅仅在她下面六行,最后一行是郑家姝。高考当前,振华终于收起了此前按姓氏笔画排名的温情脉脉,直截了当把排名次序和总分列在了惨白表格的左右两侧。
李燃是一汪巧克力糖浆,黄连在里面匆匆一滚,裹得满身甜蜜,然而只消片刻,那苦味便沁出来了,满口满心,顺着眼睛再次流淌出来。
就在几天前,她卡着于丝丝的脖子当众夸下海口,说她们云泥之别;她自信满满地对着试图劝她的楚天阔说,我会考上南大,然后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李燃不会知道她不只是为考砸了而哭。她永远不想告诉他,一模究竟砸出了她内心深处怎样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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