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受到的打击太大。
华夏人素有“敬天法祖”的传统信仰,每个人身上的血脉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那是一个人的来处。皇上出生长在其中,尽管天性中对于这些不在意,可还是尊重。
华夏人通过祭祀来回报、奉养祖先的神灵。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是如此,都认为祭祀是头等大事,皇上也尽可能地去照做。
可是皇上猛然间发现,这个世界上,本来是没有他的。
没有他,大明人照样生活;没有他,大明也有其他的皇帝;没有他,还是这方山水日月……可这都和“本来没有他”,不一样。
皇上这般站在兴王的面前,慢慢的,脸上震惊的表情收起,瞪大的眼睛微微合起,目光越发冷漠。
皇上已经不知道外界的一切,皇上这些日子看他爹的脉案,都在脑袋里翻涌,心里翻江倒海,却又一片混沌。皇上在怀疑自己该不该出生,甚至质疑自己的出生,否定从胎儿到现在的六年时光。
人都有一个来处,我的来处在哪里?
我到底是谁?
皇上蓦然拔腿就跑,跑着跑着飞了起来。皇上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只想去见徐景珩。
皇上跑的快,飞的也快。余庆和一队锦衣卫紧紧跟着,差点没跟上。
从紫禁城到徐景珩的宅子,所过之处,人们都只看到一道残影。余庆心里惊骇,皇上的轻功本没有这么好,可他们都追不上皇上。
皇上走直线,窜上纵下如飞菩落叶,在平地上步履轻疾,不扬微尘。遇到障碍,脚下有一点凭借之物,借得些微承受力,就可履其上如平地,且不留丝毫痕迹,这是余庆曾经见过指挥使出来的踏雪无痕。
余庆担忧皇上的安危,更担忧皇上这番激动之下用功过猛,伤到自己,耗尽内力拼命地飞奔。
皇上一头猛冲,冲到宅子里,直奔徐景珩的书房。徐景珩正在书房的窗户外欣赏梅花,就感觉一个小炮弹直直地冲到他怀里,差点没站稳。
徐景珩抱着皇上,感受皇上激荡的情绪,无声的眼泪,能做的,只有陪着。
皇上抱着徐景珩,刚刚压抑的情绪一起爆发,眼泪无声,身体不停地颤抖。
西北风吹动梅花树,一朵朵洁白的梅花轻轻摇头,好似在打招呼,好似在安慰,徐景珩看着,数着,掉了三朵,他又开始重新数。
好久好久,皇上的眼泪停住,徐景珩以为皇上哭累了睡着,听到皇上的声音。
“徐景珩,你知道?”
“……知道。”
“徐景珩,你刚刚在做什么?”
“……在数梅花。”
皇上的眼泪又出来。
数梅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皇上听出来徐景珩声音里的不同,要他更痛苦。皇上也听懂了徐景珩对他的担心,皇上的心里头酸酸涨涨,难受,伤心。
徐景珩的人和声音还是安静的,身上是天天吃药的药香。皇上抱着徐景珩,一动不动。
“徐景珩,我是谁。”
“皇上,是朱载垣。”
皇上更难受,更伤心。
“徐景珩,朱载垣不是朱载垣。”皇上的话音一落,泪水流的更凶。
“徐景珩,我爹本来没有孩子。”皇上又说道。声音哽咽,身体又开始抖,“朱载垣来自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万物生灵都有来处,朱载垣没有。”
皇上迷茫无助,徐景珩的心抽痛。
皇上似乎不需要他说话。
“徐景珩,我查看我爹去世之前的脉案,我爹的身体不好,吐血,腹痛,一生气就生病,是脾胃或肝脏的疾病。”
徐景珩的心一颤。皇上在怀疑,他爹的身体情况,如何坚持到他出生的,或者说,是如何在落水后还有子嗣的。
徐景珩轻轻一眨眼。先皇的脉案,徐景珩最清楚,却也最不清楚。
皇上一句一句地说着,他这些日子的暗查,越说自己越痛苦,越是叫徐景珩为皇上心疼,却无力去阻止。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内阁大学士刘健等言:“今冬以来因东宫进药,上廑圣虑,数日之间奏事益晚,今经两月未复前规。”
太医院常用的药物,犀角地黄汤治出血症;理中汤治疗脾胃虚寒证,自利不渴,呕吐腹痛,阳虚失血,吐血……
清江浦落水后的脉案是:“……冬得夏脉,于法不治,愿定皇储,以安国本。”
《皇帝内经太素》卷第十四:春得秋脉,夏得冬脉,秋得春脉,冬得夏脉,阴出之阳,阳病善怒不治,是谓五邪,皆同命死不治。常理的推断就是,先皇本就少年时期有肠胃不好,肝脏不好,平和保养着,落水后大发作。
皇上之前因为宁王造反的事情,怀疑起来他爹的死因,病因。现在虽然还是怀疑,但他已然大体知道,他爹的身体情况。他是一个小孩子,平白无故的,不会去想他爹该不该有孩子的事情。那是他爹,父精母血,生养他的人。
可是兴王的出现,兴王魂魄里的信息,直接刺激了他。
太医们都下结论,命不久矣,不能治了,如何还能生小娃娃?这是皇上最痛苦的地方。兴王的记忆里,也没有他娘怀孕流产的事情。
徐景珩的七窍玲珑心此刻都不见,徐景珩不知道如何安慰皇上。皇上因为他的沉默,得到答案,只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徐景珩:“徐景珩,太医院的太医,有问题吗?”
徐景珩只能沉默。
有问题,如何?没有问题,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