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笑得更豪爽:“王爷对酒在行。人都说‘山东秋露白,色纯味烈’,岂不闻松江三白,色微黄,极清,饮一口,香沁肌骨。”
兴王和王守仁碰一杯,眼里是对好酒的欣赏:“唯稍烈耳,最妙的就在于‘稍烈’之味。”
王守仁真有点儿喜欢兴王了。
“王爷知己也。这酒好比江南人的脾气,如侬软语,打架也是‘稍烈’。”
兴王眼里露出一抹怀念之色,王守仁的话很对。世人都说北方人嗓门大喝烈酒,能打仗。岂不知浙江人、福建人……从来没有怂过,就好比他当年的胡宗宪,他的戚家军……都是江南好儿郎。
兴王突然不想再和王守仁装下去。王守仁倒酒,兴王和王守仁一起再干一杯,几口小菜下肚,兴王放下筷子擦擦嘴,慢慢开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将军有话,请说。”
王守仁一点儿也不惊讶:“王爷,末将今天请王爷,是因为,指挥使说,边境问题,可请教王爷。”
兴王:“!!!”
兴王脸上青白交加,徐景珩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脚踹出去和他拼命。
“我们的指挥使,还能学诸葛亮,能掐会算,给王将军锦囊妙计不成?”兴王的一张脸阴沉可滴水,一句话出口,恨不得把肚子里的酒菜都吐王守仁脸上。
然而王守仁不怕他。宗室也是皇家人,大臣官儿再大也是臣子。可宗室没有实权啊。王守仁迎着兴王阴森森的目光,不躲不避。
“王爷,指挥使的提议,末将不明白。然指挥使相信王爷,末将愿意一试。大明和巴尔斯博罗特汗这一战,彼此都知道对双方的劣处。大明不怕,巴尔斯博罗特汗却拖延不起。”
兴王冷笑:“所以目前的问题是,大明大军守在边境,如何要巴尔斯博罗特汗心甘情愿和谈?”
“对。皇上的目的是和谈。皇上仁慈,也不想兴师动众打仗。”王守仁起身恭敬地朝北京方向鞠躬,兴王脸上的冷笑更大。
“我们的皇上,不是仁慈,是要光明正大地守住河套,争取时间吧?本王即使不在朝堂也知道,王将军不必作态。”
王守仁因为兴王的态度,眼里一片肃杀。可兴王依旧冷笑。
王守仁,浙江余姚人,大明有名的思想家、军事家、教育家,活着的大圣人。他的成就,对世人的影响,不需要多说。
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先皇一听兴奋,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出游了,结果先皇御驾亲征的军队刚走到涿州,宁王叛乱已被王守仁平定,距离宁王叛乱,仅仅过去四十三天。
王守仁平乱太快,打乱先皇游玩计划,被罚去南京做挂名爵爷。
到兴王的上辈子,新朝开始,朝堂上的心学弟子都推荐王守仁,兴王也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决定留他在北京,重用他。
可是,王守仁和王琼是好友,和杨廷和、蒋冕等理学家人不和。其他内阁阁老,费宏、杨一清也都和王守仁不和睦,兴王乐得坐山观虎斗。
到大礼仪要结束的时候,君臣“决战”,兴王满以为王守仁会投靠自己。哪知道,王守仁的完美病又犯了。支持保守派们的提议,兴王应该兼祧两房;却又因为急于出头的张璁桂萼的改革措施,倾向于寒门弟子中的改革派……
王守仁变成完美的中间派,兴王就记恨上王守仁。兴王还以己度人,认为王守仁徒有虚名,明明是反对派,却为了明哲保身不敢说话……
再几年后,广西动乱,新任内阁阁老张璁鼎力推荐,兴王同意王守仁总督两广军务,广西叛乱一解决,立马翻脸不认人,一句王守仁“学术不端、聚众惑乱。”停了王守仁的爵位,将阳明心学定为禁学。
王守仁积劳成疾去世,兴王不但没有论其功绩,反而降旨怪罪。兴王看着这辈子的王守仁,同样五十五岁的年纪,却是眉清目亮,怀抱希望,嘴角的冷笑扩散到全身。
上辈子的兴王不喜欢王守仁,甚至厌恶他。这辈子的兴王,还是认为王守仁不知道讨好,伪善,假道学,一切的错都是王守仁的错,自己都是对的。
大帐里,一桌酒菜还是冒着香气,秋日上午的阳光满溢。
两个人以这般身份对峙,谁能想到?
王守仁不知道兴王为何形同妖魔,手中握住皇上亲赐宝剑,右手已经握紧剑鞘。
兴王眼望王守仁身上的杀机越发浓重,目光讥诮。王守仁沉默。
一片死寂中,兴王嘶嘶的言语如蛇吐信:“徐景珩告诉你,本王可以信任?”
“是。”
兴王紧盯他的眼睛,蓦然高声大笑,笑声里说不出的疯狂滋味。
“徐景珩,徐景珩……徐景珩,你好!你好!”
兴王捧起来酒坛,仰头就灌。大半坛子酒下肚,兴王的前襟都湿了,面容狼狈,却是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眼里那股子疯狂的恨意——徐景珩要是在,他能活生生吃了徐景珩。
徐景珩那般针对他,到需要用他了,甩出来一句,兴王,我相信你,你是大明人,你是大明的兴王……兴王可不是要疯?可是兴王就是真疯了,兴王也是大明的兴王,兴王就更恨徐景珩。天上地下,前世今生,最恨的人。
“好!徐景珩信任本王,本王告诉你。”疯掉的兴王红着眼睛,目龇眼裂吃人一般,“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目的也是和谈互市。皇上要你守住不动,非常正确,你的分析也非常正确。”
他发现王守仁眉毛一动,嗤嗤一笑:“当然,你要是为了配合皇上在湖广的土地改革,多拖延一个月再和谈,也可以。”
王守仁:“!!!”王守仁因为兴王这番话,不再和常绍、邓继坤一样认为兴王被野鬼附身,却是另有问题:“感谢王爷告知。敢问王爷,既然知道皇上要趁机在湖广改革,为何还要出来?”
兴王:“!!!”兴王实在叫这木头疙瘩气得吐血,一步上前,右手抓住王守仁的衣襟,恶狠狠地,回答:“本王不出来,等着你们指挥使再给本王按一个罪名儿?”
王守仁想说,指挥使不是那样的人,指挥使从来不主动算计任何人……对着如此可怜可恨的兴王,说不出来。
兴王叫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刺激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的心学,不适合大明。”兴王留下一句话,甩袖离开。王守仁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无声一笑。
阳明心学,不是书斋里的空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学以致用的真正学问。用到政治上,就是第一流的政治家;用到战争上,就是最可怕的军事家,是为“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可是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懂。懂的人,不需要学。比如皇上和指挥使。对了,还有半个兴王。
王守仁没想到兴王居然懂。他也知道,民间把他的心学说成唯心,放纵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理学更适合大明。然而理学已经日落黄昏,大明需要新的学说呀……”王守仁放好宝剑,喃喃自语,随即又笑——大敌当前,且不去想这个问题。
王守仁从兴王这里得到确认,巴尔斯博罗特汗和阿勒坦父子,不超一个月就会主动求和,从容地做出部署。
严嵩在甘肃的那次和谈,内容细节过程,王守仁都知道。严嵩这次代表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谈判,王守仁也大体知道皇上的底线。皇上不要他的子民吃亏,王守仁也不想大明百姓吃亏,自然是一厘一毫都要争。
河套战场,依旧是天天小打小闹,双方都在尽可能地收集消息,寻找最佳的和谈机会。唯一的变故,有一次兴王外出遇到阿勒坦,和王守仁要阿勒坦的脑袋,王守仁懵,只有一句:“王爷,臣也想要阿勒坦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