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的时候李在业还能去学堂读书, 可以想见, 今后无论是举业也好, 学着经商也好,都是一条出路,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后头却遇上李在业母亲生病, 若是那种要命的倒还好——并非无情,而是家境不宽裕的时候生病的本人反而会这么想。
生的那样重病, 却一直怎么也死不了。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弱症,拿金银供养,小心照料,这才能挣命。李在业母亲这里也是一样,这些年来为着她的重病,家里银子早就用尽,去岁还把房子卖了,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跑堂小哥自小和李在业认得,在一处学堂念的蒙学,有些情谊。这些年看他支撑也十分辛苦,得了祯娘的嘱托,当日晚间就拿钱去厨房要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和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
有偷带了各桌收来的剩酒。敲了柴房门道:“今晚到我屋里去吃饭,我有一件事儿与你说——在你这里唯恐打扰了伯母。”
李在业年纪不大,只二十多岁,文文弱弱的样子,只是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看上去暗沉沉。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吃过药的母亲,点点头就跟着自己这个朋友去了他屋子。
跑堂小哥把酒菜摆开,给他满了就才道:“我问你一件事儿,从小见你看你那个爹留下的书籍,又到那些商科的学塾里偷着听课,前些日子看你帮店里账房算账竟像是比他强出十倍。这些本事你是有的,若是有人聘你做伙计,你去不去。”
李在业这时候眼睛里神采动了动,然后才有了第一个神情,苦笑道:“大兄说这话!小弟境况窘迫你是看到的。如若有东家肯聘我我当然是肯德,不然我如何给老娘治病。”
说到这里他又摇头道:“只是我这境况你是知道的,原先没在哪里做过,又不是商科学塾里出来的,就连一个作保的人都没有——咱们平遥什么都不多,就是我这个年纪找活儿的多。”
跑堂小哥一口干尽了杯中酒,脸上带出爽快的笑意来,道:“也该是你小子时来运转,如今送上门来有人让我给荐伙计帮手。人家口气并不看重什么别的,似乎是只要让人看到本事就一切好说!只是这老板的本钱在太原,只看你肯不肯去了。”
其实李在业也不是全然照不到活干,现在他日日去人力市场做的按天结算散工不说。只要他表现一些经营上的本事,就算因为少经验没出身当不上正经伙计,在铺子里跑腿帮忙却不难。
只是那样的活计实在来钱太慢,至少供养不起如今他母亲的药费,所以他一直寻摸的就是有人能只看中真本领。不过这也就是寻摸而已,实际上他如今也不能支撑了,若是再没得进展他也就只能去做那些活计了。
只是想到母亲身体,他始终还是不肯这样,如今听到只是不在平遥而已,立刻道:“你知道我的,身边别的亲人没得,只有自己一个和老娘。既然是这样,在平遥在太原有什么分别?只是你详细与我说说是哪家的老板。”
跑堂小哥立刻自得起来,与李在业滔滔不绝道:“这一会兄弟我没得吹嘘的,我们这些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双眼睛,要的是有眼色。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撩开眼皮看上那么一眼,到底如何心里就要有个数儿。这一回来的老板,哥哥与你保证那可真是大老板!”
跑堂小哥眼睛确实锐利,当时看一眼就知道周世泽是公门里出身,和经商没什么关系——身上那股肃杀之气掩盖不住,一看就是个武官出身。因此老板就是那位奶奶,说起来这也算是官商一体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样说起来九边地界多得是这样的,卫所武官们当着权,家里奶奶太太们就经营产业,只是大事上依旧听从丈夫——但是这一回不同,跑堂小哥看的真真的,这位奶奶身上有的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大豪商才能有的气魄。对于丈夫,也不是一般妇人百依百顺的样子,倒像是家里生意全然看她眼色。
把情形与李在业一说,李在业思索半晌道:“这真是喜从天降,也多亏了大兄想得起来我,小弟这边多谢——劳烦大兄把我的姓名递上去,与我说个去见那位老板的时间,我届时准备起来。”
跑堂小哥襄助李在业这件事最难的步骤其实就是祯娘拿到姓名单子观看这里,祯娘一个不爽就否了,那就是万事皆休。反而后头让一般人紧张的见面详谈他们并不在意,跑堂小哥早见识自己这朋友的本事,李在业本心也对自己有信心的很——不会自傲到觉得上门就委以重任,可是比那些普通伙计,却没什么不敢想的。
祯娘正式见这些受联络来的伙计掌柜,人是一拨一拨地交谈,一整天功夫花在这上头。不过也不亏,祯娘觉得自己运道好,随便差使了一个跑堂伙计就是一个有眼光有人脉的。
荐来的这些人里面,十个里头有七八个就是得用的,还偶尔有个堪称遗珠,有的三两个当作骨架一般立时就能撑起一门生意!祯娘面上不显露,心里是格外满意的,于是对那个之前有过印象的‘李在业’也没什么不满了,想着弄不好人家真有真才实学呢。
不过祯娘却真是好运到底了一回,李在业在钱庄上头简直是个万事通,祯娘发问的他没有不知道。从柜房说到账房,从账房又说到了营业房,最后还有库房、护卫房等,竟是没有一处不清楚的。
当祯娘具体问账房如何运作,他连想也没想就道:“帐房是钱庄核算管理重地,要完成整个钱庄银钱核算任务,承担全年一个账期,以及四年一个大帐期,决算分红任务。”
后头他又具体讲了铜钱收入成本,碎、杂银收入成本,整银收入成本,各类货币兑换差价收入这四项常年业务核算内容。和存款、放款、存款利息支出、放款利息收入、存放款利差收入这五项钱庄投入资本由商业资本变为生息资本后,扩大业务后形成业务。
也不是说出了照本宣科的话,但凡是祯娘其中挑一个实际问题发问,他也能说得清清楚楚。虽说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不见得做的清楚,可是这样熟稔,已经是当掌柜的料了——即便现在不是,将来磨练几年也会是的。
祯娘是真的对开钱庄有想法,不过是时候尚早而已——她一但开钱庄就不是那等小钱庄。如果是体量大的,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脉和一般二般的困难了。毕竟几个大票号都是有数的,忽然来一个虎口夺食的,谁不脸色难看?
那样的大票号往往也就跟脚极硬,真的商场上做过一场祯娘这边没得自信可以应对——这和之前珍珠战争又不同了。珍珠买卖到底还是有个货物,明摆着她家占尽了上峰,最后胜利也在意料之中了。
钱庄却不同,中间玩弄手段可比一般交易复杂许多,许多人输了还不知道怎么输的。外行人对上内行的话,有时候在资本、人脉等都更好的情况下也可能输的一塌糊涂,更何况祯娘这个外行就连别的也比不上那些大佬。
所以她从没想过要这时候上马钱庄的事,手上有事力有未逮是一个,时机不成熟没有准备好是另一个。她招募这些伙计不过是未雨绸缪,增添了解,同时为以后准备可用的人罢了。毕竟找这些懂得票号生意的,哪里能比平遥合适。
不过祯娘也不是平白对钱庄票号有想头的,这时候的钱庄想要挣钱都是从五件事上想办法,即平称、贷息、兑水、汇水和兑票。
平称是因为各地的银子库平标准不同,在钱庄兑换之后收取一定的手续费。贷息是发贷的利息,这个倒是与放贷差不多,只是比起那些当铺和私人放贷轻一些罢了。兑水是铜钱兑银子,或者是不足色的银子兑足色银要交的手续费,说白了就是火耗一样的东西。汇水是同一家票号不同地方汇款的手续费。兑票则是银票换成银子要收的手续费,依旧和火耗有些相像。
还有一样是南边叫存款,北边叫贴票的业务。南边做钱庄的把这也当主业,山西这边却不太在意。可能和两边体量不同有关——南边多的是小钱庄,吸收小户人家存款用作放贷或者其他生意经营倒是不错。山西却不这么做,人家本来就不做小户人家存款,就算是贴票其实也是大户人家大笔额度。
这些样样都很赚钱,算是山西商人集大成生意了。不过祯娘最看重的却是另外一样——银票。银票这东西端的神奇,你说它和金银一样,差着意思,至少平常使用大家都要摆手。就是商场上交易使的着罢。
不过祯娘也不是为了能发出大额银票才打上钱庄的主意,这个想法太蠢了。如今又几个人用得着大额银票?即使这个大额只是相对百姓生活而言。直白些说罢,就是面值只有十两的银票都不适宜,没有人会乐意使用的。
原因多了去了,其中最直接的是你凭什么要那么多人信你的信用——平常反正也使用不上十两银子,把存储的银子换成银票?就是这票号再可靠也不会可靠过白花花的银子罢。万一哪一天票号垮了,手上银票难道不是废纸?
祯娘想做的反而是小额银票,代替的是铜钱,就是一文、两文、五文、十文、五十文、一百文这些。虽说是铜钱的计量方法,却不是和铜钱绑定,反而直接和银子放在一起,兑换方式是一定的,即一千文换一两银子。
这有个好处,就是十分稳定,至少比铜钱稳定的多。要知道铜钱和银的兑换从来都是不稳定的,有时候随便一些事就要升升降降好些回。同时也比一般铜钱轻便,甚至从结算上来说比银子还好——把块银子剪剪凿凿,放到戥子上一点点称量,还要换算成色等,你当不麻烦么。
其实想一想这倒是与元朝时候以及本朝之初的宝钞有些仿佛——这东西恶名昭著!不论是元代宝钞还是本朝宝钞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以本朝为例,在本朝初年就发行,为此还明告天下颁布‘钞法’,最后规定了民间只许使用宝钞,就连银子也不许流通。
这些宝钞是用一种特殊的纸印刷的,单位和铜钱一样,有‘贯’有‘文’,面值分十等,有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也有一贯、二贯等等。朝廷硬性规定民间不准金银、铜钱流通,纸钞是当时惟一的合法流通钱币。且后来又发行一种‘银钞’,单位和白银一样,也按‘两’、‘钱’、‘分’、‘毫’、‘厘’等面值分为了十三等。
这些宝钞方便使用,如果做得好的话不知道比银子铜钱强到哪里去!不过最后并没有好结果——朝廷规定民间不准使用铜钱和金银,只能用纸钞。然而自己却先破坏了规矩,收税时照收金、银和铜钱,但是给官员发俸禄,或者跟百姓做交易,却只给纸钞。
再加上由于印刷宝钞的纸质较差,以至于难以耐久,且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面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宝钞泛滥成灾。这些原因一起弄得宝钞信誉一落千丈,大幅贬值。钞法实行不到一百年,至成化年间,一贯纸钞已经跌到仅值一文钱,贬值一千倍!
祯娘当初看史书看到这里简直不知该如何心疼,这明明是康庄大道,也能让朝廷玩成这样!如若从头到尾做的好好的,凭着这个户部何至于像如今这样举步维艰——难道不知道能因此超发多少?凭空就要赚一笔,还不是小打小闹的赚!
然而就是因为一些目光短浅的,为了眼前最大的利益,把下蛋的母鸡直接杀了,那之后当然就不用想了。
还是朝廷权力太大了一些——随便发行这些宝钞,靠着以上手段赚足了油水,甚至到了不管以后的地步!最后不能收场了,也当作没发生就好。至于持有宝钞的百姓凭空蒸发的财富,谁管?难道谁还因为这个造反。
就是因为没得责任才有恃无恐罢,换钱庄票号来做,谁敢?不说玩的大了,自家要垮,垮了之后就该一文不名。就算运用手段脱身,从百姓手里榨干了钱财又安然无恙,并没有伤及自身,朝廷能轻易放过?
朝廷自己惹祸了不管民意沸腾如水,却不会不管一介商人惹祸了不管而造成的民怨,不管这商人有多深厚的背景——有这个好榜样,所有的商人只怕都会上赶着学习,那时候天底下还不乱了套?
祯娘当时就设想自己经营一个钱庄票号来做该是什么光景,只要想到那就是打着银票的幌子发宝钞祯娘就觉得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就该是这个了。这种经营状态之下其实就等于银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后来祯娘真的开了钱庄后也听过手下人感叹:“人看到一个赚钱厉害,转手从一文不名变得极富的,总要调笑是打劫了罢。再看我们东家,只怕连打劫都比不上了。”
祯娘当时只奇怪地看了这手下掌柜一眼,道:“俗话是这么说的,不过俗话一般都经不起推敲。你当打劫能赚多少钱,你去看看满天下专门做劫道生意的就知道了,没得真正的大富豪。纵使有,也远远不及那些正经经营的。”
现在倒是不用想那么多,要知道打着银票幌子发宝钞,虽然做的巧妙就不会让朝廷发觉。但是上下打点是免不了的,同时只怕还要放着鹰犬一样敏锐的同行。没得人做的时候或许没想到,等到有人做了难道他们看不出门道?又不是什么难学的。
现在的祯娘只是对李在业十分满意罢了,与他商量过照管住宿吃饭,每月月钱多少后就没有更多的话了。至于后头一些来的,没有一个比李在业出色,大约在水准以上,祯娘问了一些大概知道,就算过了。
这样说起来收获也算足够,至少从跑堂小哥得的中人钱看,这是一次不小的招募了。这些人在本地商会验看过祯娘的资质之后签订了文书,然后就等待着跟随新东家去往太原。他们绝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决定,见来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