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说到后头的时候没由来的一阵气短,这是她原来想的清清楚楚的,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名不副实了。她真的是想要这样的丈夫吗?那不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点自以为是,这时候隐约已经不是这样了。
就算不把心思理清楚,她也知道变化在哪里,为什么有这样变化——有人如她所梦见的对她伸出了手,然而她却没有抓住。实际上,这个梦本就说明了一些事情,自己确确实实在意了一个人。虽然不见得有多重,但正是没有抓住这手,反而让祯娘更加在意了。
周世泽深深看了祯娘一眼,他实在不懂为什么祯娘这样的女孩子会有后头这个想头。只得放下这意思不管,只道:“你且等着罢,无论你想嫁甚样丈夫也是没得用了,将来你的丈夫已经是定下了。”
周世泽镇定自信的很,忽然他晓得了自己为什么会迷上这位顾家千金。忽然外面看上去千差万别,但是骨子里两个人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喜欢直击要害,一样看重实际,一样镇定大胆,也一样的冷淡——内心里。第一次见她,他其实就看出来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而已。
谁又能不爱自己呢。
第55章
冬日寒冷, 学堂里很快就不读书了。祯娘早晚在家,因着周世泽的事情打岔, 她越发连门都不太乐意出了, 只白日帮着母亲算账并打理生意上的事情, 晚上则是点灯做些针线生活。为了防着眼睛坏掉, 多做一些裁剪上的事情,至于扎花之类做的少。
这一日又是亮堂堂的玻璃灯下,祯娘裁开了一匹红色哆罗呢——剪子下地极快, 也不见她划线,出来却是笔直的, 中间也不见一点犹豫。这正是功夫好了,一般只有专做裁缝的, 或者是家里做老裁剪的妇人才能。
旁边一个照看灯的妈妈就道:“小姐的剪裁真是再好没有了,这样好的我只看往常上家来的潘裁缝才有过。前些日子我女儿出嫁的嫁衣请他帮忙,还三请四催的, 只说如今生活忙, 不肯接咱们这些没赚头的活计。”
这不过是往常的拍马屁罢了, 祯娘不说话, 顾周氏道:“她才多大, 夸她针线好你也不亏心?从小到大她做了几样针线,今年一整年才做了一个抹额、两个香袋儿和一个扇套。其余的就是这几日还跟着裁剪了几间衣裳。做的这样少,哪里出来好技艺?如今奉承她, 真让她以为自家如何了得,将来出门了不是要闹笑话!”
那婆子如何不明白自家太太的意思, 又赶忙道:“太太可别怪我驳您,这天底下的女子就是天生有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巧地很,举凡针指剪裁、女红百样,都是一点就通,一学就精。但是有的人则是驽钝异常,有名师教授,练习千百遍也不见一点开窍。这些不是咱们都见过的么,小姐做的少了,依旧是好手段,正是聪明呢!”
顾周氏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这老货!可会说话,明明是奉承人的,竟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还是一本正经的。不过你这话也有些意思,祯娘确实是从小就有些聪明的,哪一个教她的夫子不是夸过。只是她喜爱的东西多,样样都来学,也就分了心。若真从小在这针线上格外用心,早就不知巧成什么样了。”
那妈妈立刻接道:“小姐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呢!说起针线这些女红,难道真让小姐当正经事情来做?家里养的丫鬟、针线上的、厨房里的都是吃白饭的么?只不过是小姐闲了空了做几下罢了,将来人问起,能说是会做的,也就是了。”
祯娘正在给那裙子缝裙头,听到这里也看了一眼那个妈妈。只听顾周氏道:“这也是有道理的,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大小姐们就已经少做针线了。就是绣嫁妆也不过是个说法,都是在家跟着母亲学习管家。至于针线自然有丫鬟们、针线上的和裁缝来做,只有一件嫁衣、一个红盖头是自己的手笔。到了如今,我听说就连嫁衣和红盖头也不是自己来的了,不过是自己收最后一针,意思意思罢了”
祯娘慢条斯理地缝裙头,即使做裙子简单的很,她依旧是十分用心的。她有一样,无论多容易的事情,一旦做了就会相当认真。不过她还是说了一句:“这是必然的,不说主母们都忙碌的很,哪能真的打理家里上下针线。就说好坏上,人家专门做这个能多精巧,江南一带巧夺天工的绣娘和裁缝多着呢,为什么不用更好的。”
说着祯娘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活儿道:“也就是这个容易,高手低手也没甚分别,我才拿来做的。”
夜色渐深,顾周氏先打了一个哈欠,道:“今日先到这儿罢,也要休息了。咱们做这些本就是’无事忙‘,又不是真等着使用,明日接着做就是了。就是今岁冬日用不上,明年不是还有冬日么。”
说着让丫鬟来收拾桌子上的生活,又与祯娘道:“今日就留在安乐堂休息,咱们娘俩一起睡,还能说说话儿。”
祯娘自然无不可。等到有丫鬟送来母女两个睡前都要喝的热羊奶,再洗漱完毕,换上中衣睡鞋,两人就躺到了顾周氏那张螺钿拔步大床上头。
祯娘对这床熟的很,她小时候常常在这床上玩儿,只觉得这床大,就像个小屋子似的——如今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大床起居了。
顾周氏等到守夜的丫鬟都睡到隔间去了,这才看祯娘。大概迟疑了一会儿,有怕祯娘真的睡着不敢过多迟疑,很快下定决心道:“这几日我想了许多,就是祯儿你的婚事。我内心已经决定了,周小将军是个好人选,过几日我打算给二奶奶捎信,让她与七奶奶去说,告知周小将军来提亲。”
祯娘猛地睁开眼睛,这时候已经适应室内的黑暗,顾周氏能看到女儿眼神里的惊诧和不解。于是也望着女儿,神情慈爱:“更早的时候我知道周小将军有意于你的时候就动摇了,那时候我想着你没得一个喜欢的,那就该挑一个格外喜欢你的,这样才好。只是我心里私心,觉得金陵未必找不到一个喜欢你的,便勉强放下了。”
这时候顾周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祯娘的眼皮道:“知道那一回他来家里见你,我见你被他看着竟然脸红了,我就没法子想其他了——你眼里也是喜欢周小将军的。不要反驳,不过是你不知道或者不肯承认罢了。”
祯娘确实是想反驳的,但是后头话让她直接歇了气。这时候她真说了什么,也是显得她无理取闹,不过是小孩子一样不肯承认罢了。
顾周氏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既然他喜欢你,你喜欢他,那么别的就不大重要了。原来不让你远嫁是怕你到了异乡受人欺负,也没个人依靠撑腰。这时候看来,你们两个会像是我与你父亲一样的夫妻,那么你也就不会受人欺负了。周小将军会护着你,然后你也是开开心心的——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男子,哪个女子会不开心。”
祯娘沉默着,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最后只能转而道:“可是母亲一个人在金陵,不成的——我替母亲觉得苦。这些年母亲的心思就是放在我身上,我走了母亲怎么办?天底下男子多得是,会喜欢的男子也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可是母亲只有您一个。”
祯娘少有这样真情流露,顾周氏只觉得目酸鼻酸,心中却是甜的。把祯娘抱在怀里道:“傻孩子,做母亲的最大安慰可不是孩子能在身边,而是孩子哪怕远在天边,只要好好儿的,幸福又安康,那也就好了。”
说着又道:“我原来就下定决心了,要答应这门婚事。不想前日周小将军又来了一次,这一次没告诉你,他说是来见我的。我和他单独说了许多事情,都是在说你。”
当日周世泽十分郑重,哪怕他在沙场是也就是这样了。非常诚恳道:“我是仰慕顾表妹的,我本不知道要说一些事情,还是有人告诉我应该说,于是我这才要说的——我在今日保证,若是娶了顾小姐,今后一定竭尽所能待她。我身边必定没有别的女子了,如今没有,今后也没有,只会有一个。”
顾周氏当时皱了皱眉道:“可别再说这样的保证,太没意思了。世间男子情浓时候都会这样说,将来却是不同了。倒不是这些人说话的事情虚情假意,当初说的时候也是真心的。但是后来,或者色衰爱弛,或者情分殆尽,又或者是被别的花儿迷住了眼睛,于是就后悔了当初的话。”
周世泽越发严肃了,抬手道:“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疑虑,我才觉得不该说这话的,毕竟等到做到再说才是男子汉的所为。但是我只怕没得做这个的机会,因此才要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让自己的机会多一些。”
说着周世泽又道:“我的父母两个也是单夫独妻过日子,直到两个人都去世了。人说父子相承,我不知这能不能让您放心一些。您尽可以怀疑,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心实意。”
顾周氏这一生也算是见过不少形形□□的人了,既有位置高贵的,也有普通的和低贱的。上至公卿贵族,下至三教九流,看人上头是很有一手的。这时候看周世泽,她本能地知道这个年轻人说的句句属实,但是想到人都是会变的,又是犹豫。
最终她完成了自我说服——不是想反正没有人能保证绝不会变,至少这个时候看他是真心的。而是更加简单直接的,这个年轻人爱慕祯娘,而祯娘也待他不同,这个就足够顾周氏这个母亲做决定了。
顾周氏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心里不动容是不能的,这一回我会十分认真地想一想——到这时候我是真的想把祯娘嫁给你了,但是一个母亲总是还想能够多想想,这毕竟是一个太重大的事情了。祯娘如果真的嫁你,今后她就是我天边的云彩了,我再不能照看她了,当然要一次想清楚。”
周世泽总算不再那样严肃,有了平常的样子,笑着道:“最后一样恐怕是姑妈多虑了,这正是我今日上门打算给姑妈说的。我家是没有长辈的,表妹也只有姑妈一个亲人。既然是这样,将来我迎娶表妹,既是丈母娘又是自家姑妈,接到家里来奉养孝顺不是理所当然?”
这一回顾周氏真的愣住了——民间真有家里只有一个老妇人,生活无着,然后靠女婿养活的。但是大户人家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少了,简直稀罕。毕竟这样的人家,至少不会有一个饭都吃不上的老妇人。就算孤苦无依,但是依旧是富贵荣华啊,这样便依旧是自己过活。
然而真个有这样的事儿发生,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民间有,那么久没得哪一条说不能,至于别的面子,顾周氏从来求的都是实惠,哪里看得上一点点虚名,当时就大为动心。
但是事情可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了的,于是顾周氏试探道:“这个主意我心里自然喜欢,这是实话。但是于你来说怎么办,这到底出格了。到时候有亲戚与你说闲话如何?或者你自己就不觉得多个长辈格外烦心?”
周世泽神色不变,这种事情他是浑不在意。放下茶杯,干干脆脆道:“姑妈多虑了,我的亲戚不多。最多的就是我曾祖父那一辈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支,至于我祖父这里到我是单传的,那边的话不听也罢。”
这句话可以品咂的滋味就多了,特别是在顾周氏这个在后宅混了一辈子的人眼里——同父异母,这是最容易不和的了,想来当初分家之后就是已经疏远了。如今又是三代独苗,那么亲近的亲戚就是没有的。还有那一句不听也罢,可不是疏远,而是憎恨了。
作为准女婿,家里亲戚关系不好似乎不值得拿来高兴。但是顾周氏却感到满意,这样家族关系清楚简单,自家女儿不是很容易。本来就没得公公婆婆伺候了,如今就连麻烦亲戚也没有——那些麻烦亲戚是自家丈夫讨厌的,那么对于妻子来说就可等于没有了。因为可以与丈夫‘同仇敌忾’么。
“至于我自己,有个长辈没甚不好的。这些日子我如何不知姑妈是甚样的人,到时候不仅没得麻烦,只怕还能帮着处理麻烦。况且我一直多在军营里,家里有姑妈陪着表妹,这才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顾周氏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笑——自己这边也没说把女儿出嫁,他自己也没正式提亲。但是总是考虑到成亲后如何如何,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说的一本正经,反而越让人好笑了。
顾周氏到底忍住了,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当日的事情谈到了这里,顾周氏在家果然是认认真真考虑了一番。周世泽的保证自然想了不少,然而更多的还是周世泽来的那一日,祯娘的脸红。其实祯娘有意了,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再难,最终也是要屈服的。
每日看不出顾周氏正在考虑这些,她倒是心平气和的,年末忙着账本,晚上还和祯娘一起做些针线。悠闲平和,家里上下,包括祯娘在内,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但是内心顾周氏是一日日确定下来了,今晚让祯娘留下一起就寝,不是没有缘由的,就是要和祯娘提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经同意了周世泽与祯娘的婚事,马上就要通知那边提亲了,祯娘自己应该有个底儿。
祯娘能说什么,听过顾周氏说起那一日周世泽与她说了什么,她总算明白那一日周世泽在花房里说的话的意思了。原来他不是要就此终止,而是有了主意要打消自家的后顾之忧。这样看来他最后一句‘你且等着罢,无论你想嫁甚样丈夫也是没得用了,将来你的丈夫已经是定下了’也不是无的放矢,明明就是自信祯娘只能嫁他。
顾周氏见女儿沉默了,便笑着道:“你或许还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自己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闹清自己的意思了,陡然知道自己要嫁谁,也不是一下能应过来的。不过时候还长着呢,这一回不过是定亲,全套六礼走下来,至少两三年你才出嫁,远着呢。”
祯娘轻轻靠在母亲的怀里,脑子里确实有些混乱。她似乎真的为了嫁他有些高兴和雀跃,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迷茫——她早早就打算好了嫁一个自己无感但是不讨厌的,这样就够了,也知道如何打理和这样丈夫的生活与关系。这时候却是以前的准备和打算全部作废了,她甚至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