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12节</h1>
就在这每日读书和学着新东西的时候,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苏州州城——太仓自然也是苏州下辖的县城,到了苏州,却不能说到了太仓。
苏州是自古江南名城,风光自然十分看的。不过顾家这两艘船并没有停驻的意思,只是放了半日假,让家在苏州的几个伙计账房回去看一看罢了。顾家本就是在太仓做的生意,招来的伙计账房有许多苏州人一点儿也不奇怪。
半日也就是极限了,毕竟他们还赶着去太仓做事,要是想多多停留,只能等到回程的时候了,那时候不忙。因此祯娘都没下船去,她以前不晓得来过多少回苏州了,并不需急急忙忙地看一回。
不过祯娘叮嘱了将离道:“把这件事记下来,回程的时候要在苏州停驻,我要记得给玉浣姐姐她们各买一些礼品。昂贵的不好出手,最好就是一些苏州特产了。譬如那些香扇、香袋儿、花笺等。”
这样叮嘱并不是祯娘不把玉浣她们放在心上,以至于带礼品都会忘记。只是这一回回去事情可多,若是一个不小心忘记了,那真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实际上大家门户里的太太小姐,身边多少事情,样样都记得可做不到。但是事情最后滴水不漏,这就是因着贴身丫鬟给帮忙提示。这是将离常常做的,不要多说点点头就记在心里。
不要说苏州风光多好,祯娘只是在船上呆着罢了。等到傍晚就见几个伙计账房回来——家在苏州的明日早间才会赶来,其余出去闲逛的这时候就回来了。
譬如祯娘手底下的三个伙计,苗修远、宋熙春、刘文惠三个。没有一个是苏州的,可是都下去玩儿去了。苗修远本不愿意出去,但到底是伙伴相邀,不该总是拒绝,于是也跟着出去走动。
祯娘让丫鬟请三人过来,她本意是想与三人说些关于火柴生意的事情,只是三人到了,手上拿着的东西反倒引起了她的兴致。那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印刷也颇为精美,这东西祯娘也见过,因此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当时就道:“怎么买了这货票子?又不常在苏州,中间不知道行情,必然会亏银子的。”
这些东西说来是很有趣的,民众就管之叫货票子,顾名思义是用来拿货的。凡是买下货物却不急等着使用的就可以拿票不拿货,只等着日后再来拿。
这东西起源于一家糕饼铺子,说是那家做的酥皮饼味儿极好,供不应求。店主无可奈何之下收取了糕饼钱,然后用自己的私章盖在一些‘欠条’上,表明欠多少盒糕饼,约定到期之后顾客来取货就一定有货。
这本来是拖延之法,谁都知道按着打的白条数目,到了时候若是都来取货,糕饼铺子哪里拿得出来。这时候店主人都绝望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日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来取这些糕饼。
原来货票子售出后,许多人并不马上兑现,而被当作礼品券送了人。还出现有钱人一下买许多饼券存在那里,需要送礼时就用几张,想吃酥饼了就拿券去换。这样还有个好处,糕饼这样的东西可不耐放,这种法子减少了存放时间,对于买主也方便了许多。
然而事情可不止如此,弄清楚原因后这家糕饼铺子的店主人胆子也大了起来,每日卖出许多货票子,并不管超出自己出货能力多少。不用多久,这卖货票子的收入竟远远高于了正经卖糕饼的收入,店主人大发其财。
这个法子何其简单,凡是看见的都能学会,眼见得有人因此发财,苏州城内的店主们都纷纷效仿。那些绸缎铺、布庄、饭店、肉铺、米店的掌柜们,都一窝蜂卖起了绸缎货票、布货票、餐货票、肉货票、米货票等。
到了这里事情还不是终极,有些精明的苏州市民在其中看到了发财的机会——任何货物的价格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不要说每年,就是每月每日都有不少波折。譬如这糕饼,就受着原料粮食价格等原因的影响。若是逢低买进,逢高卖出,岂不是就是一笔好生意?
第30章
逢低买进, 逢高卖出,果然是一笔好生意。不过只有聪明人能玩的开了, 必须得从许许多多的消息中分析出一样货物到底是涨是跌, 从而决定买入还是抛出, 借此挣到钱。这样的货票子不只是苏州有, 杭州和扬州也学了去,不过根据每地大宗货物不同而有区别。
譬如苏州最出名的货票子是每年五月前后的茶叶生意,南北茶叶都到苏州交割, 数额巨大。扬州最有名气的盐,倒是不愧盐商汇聚了。杭州则是生丝——这本来是湖州的看家生意, 奈何杭州位置更好,又抢先抓住了机会。因着货票子的缘故, 越来越多的生丝运到了杭州才会交割买卖,竟然把湖州风头抢了过去!
如今又是即将新茶上市的时候,一般来说, 茶叶自然格外便宜——一个是这些都是去岁的陈茶了, 一个是即将大量上市的茶叶何苦急着买入, 到时候新茶多了, 价格自然便宜。
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 大家要推测今岁的茶叶价格,可不是这样简单。还要考虑这一次茶叶是丰收还是歉收,去岁是不是生意不好导致茶农大量破产, 今岁茶叶供给减少价格上扬,等等诸如此类的分析多了去了。
若是没有货票子, 这些事情都是那些茶叶商人考虑的,一般人家哪想那许多!要知道一般五口之家就是日日喝茶,那又能喝多少斤,涨价跌价并没有多少不同。实在难以承受了,不喝就是了,茶叶又不是柴米油盐,不喝可不会饿死人。
但是有了货票子,那么这些就成了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情了,若是从中知道了蛛丝马迹,判断对了大发其财有什么难的。不过这苏州的茶叶货票子也只有苏州民众会买,再就是这时候到了苏州的一切商贾了。毕竟这是离着茶叶买卖交割最近的地方,有甚风吹草动都能知道,不会错漏消息。而且这里也是货票子买卖的地方,离了这里只怕难以及时准确地出手。所以祯娘看见他们手上货票子才会有这样的说法。
一般人把买货票子看成赌博一般,他们可没本事在纷繁复杂的场面中洞若观火,大抵是抓住一两点就断定了涨跌——他们只怕还觉得自己是凭着脑子吃饭,不过在祯娘看来这和赌博也没什么不同,说起来自己玩叶子牌还比他们动脑子呢!
不过作为经商的,不论是祯娘,还是苗修远这几个伙计都不应该是这般的。他们比起一般人更加明白其中的道理与行情,因此绝不会轻易动手,往往要仔细分析思虑再三。这时候三人却只是出门转了一圈,就带来这些货票子,再想到三人是绝无法在苏州时时看着,这样做事可不就是往水里扔银子了。
这些货票子其实只是刘文惠一个的,这时候他只是轻松道:“告知大小姐,这些大多是些茶叶的,也有一些粮食的,我之前没买过这个,这一回试一试罢了,并未花多少银子。我是想着到了回程的时候再卖出,到时候无论涨跌都会出手。”
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似乎只是碰碰运气,可是祯娘不信。再是随便也应该有些他心里的到底,祯娘只不过把这些货票子摆开,然后看着道:“你是觉着茶叶和粮食是要涨么?”
其实这也是废话了,若是不觉得茶叶和粮食要涨,为什么这时候要买入,毕竟逢低买入逢高卖出么。刘文惠这时候却是很认真,并不低估祯娘问出这句话来。他早就听苗掌柜说过了大小姐十岁那年就玩的一手好货票子,一百两的本钱,一年时间,翻出了十倍!一千两银子在顾家似乎不算什么,但是这可是十倍呀!最精明的商人一辈子也做不了几回这样的生意!
因为知道这些,刘文惠相当恭敬,用请教的口吻问道:“我这是第一回入手这些货票子,大小姐怎么看?我倒是听苗掌柜说过大小姐在这上头的威风,请大小姐给我参详参详。”
祯娘只玩了一年的货票子,虽然之后还是会探听一些行情,但是再没碰那些了。这时候端详这些货票子,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了。自己摇了摇头,沉思半晌,这才开口道:“唔,亏的你买进的是茶叶和粮食这两样,若是那些冷僻的,一时之间我并不知这样货物的情形,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祯娘当初才十岁,拿着一百两银子的私房钱去玩货票子并不是想要赚钱,更多的是觉得有意思。特别是其中抽丝剥茧,最终得到正确的判断,又由价格起伏来检验,让人十分沉迷就是了。
从这可以知道了,祯娘并不是凭借运气做到利润翻了十倍,而是她的聪明才智。在这上面,她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而是比那些四五十岁的投入者还要老到精明!那时候她每做出一个决定,似乎很容易,只要差遣小厮去买或者卖就是了,但是这之下是寻找各样的消息和行业秘密进行分析。哪怕现在并不是她来玩货票子,但是没有得到该种货物行业实情,她依旧不会做出任何判断。
祯娘只看茶叶,然后道:“茶叶倒是应该买对了,今岁茶叶上涨是应该的。至于粮食就有些不成了,最多就是不涨不跌,这是最好——不过你入手不多,合起来看,应是赚了一些。”
这时候不要刘文惠问出口,祯娘就已经解释了:“今岁无论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都没什么特别,只有一点对茶叶最不同了——去岁茶叶开头不是格外惨淡,家里还趁那时候买进茶叶,后来价格大涨,算是赚了钱。但是更多的茶农可没赚到钱,开头茶商收茶的时候就压低了价钱,后头茶叶不好卖不用提。”
话到此祯娘不必再说了——去岁必定有许多茶农破产。就是没有破产,今岁也可能缺少银子打理茶园,或者就是处于稳妥,产茶少一些。这是很简单的因果关系,货少了,但是要货的依旧不少,这时候就是要涨了。
说到这里祯娘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可让三人摸不着头脑,看过《三国演义》话本子的刘文惠都忍不住要问‘主公为何发笑’了。好歹知道不能出口,忍着了。
祯娘是在笑,但是眼睛里可没得笑意,只是冷冷道:“这些都是表面功夫罢了,另有一个理由,因有这个,茶叶要涨就是板上钉钉了。江南茶叶,每岁是几千万两的生意,多少人在这里分润?江南豪族都牵扯其中。这茶叶的货票子焉能不是他们手中提线木偶?去岁伤了茶农的心,若是今岁茶叶市依旧萎靡,之后几年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这茶叶的价儿可是只能涨不能跌。”
祯娘说这些的时候心平气和,直白撕开所谓能凭脑子发财的机会背后的样子。这也是她当年只玩了一年货票子的原因,原来说到底是一群人在背后妥协出或涨或跌的结果。即使她还能凭借玲珑心思,揣度这些人的推拉最后赚钱,她也不会再玩了。
临窗而坐,祯娘爱惜而冷漠地摆弄那些货票子,脸上的神情似冰霜珠玉。
宋熙春也未买过货票子,听了祯娘说这些,感叹了一番这些豪族水深。又想想祯娘的说法,忍不住道:“既然是这般,可以让东家多多买些茶叶货票,到时候也很有得赚了。”
祯娘却不以为意道:“可别这般想,那些东南豪族可不是眼瞎耳聋,耳目灵便着。若是只有少少的银子入场,跟着赚钱倒是没什么,当初我几百两银子投入能不断赚钱也没人多看。但是银子多了起来就是两回事了,到时候大笔银子砸下去买货票,人家就能让人有来无回。人家银子多,能拿住人。”
这个道理宋熙春应是极容易想到的,但是当时一下热血上头,可是被赚银子晃了一下脑袋,话就出口了。这时候听到祯娘这样说只觉得显得自己眼光见识差,颇觉尴尬,立刻引开话题道:“大小姐才说了茶叶是这般,那粮食是如何?莫不是也有大粮商觉得价儿该降下来?”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不是自己一时草木皆兵起来了。粮食可不是一般都货物,就是有那些商人荒年囤积居奇,因此发财。但是那也是一伙子中小商户罢了,他们影响有限。偶尔有大动静,那是因为同时蜂拥,这种情形不是该笑而是该哭——朝廷追究下来怪谁?法不责众,自武宗起没得因这种事情砍头的了。但是可以罚银,囤积一斤粮食该罚多少钱每回不同。
若是商户要将粮食囤积居奇,几千万斤只能算是少的了,动辄就有这个几倍之多。这样的数字,就是一斤粮食罚钱一文也是伤筋动骨,更何况从未见过一文钱的,至少也有七八文钱。
有这样的榜样,操纵粮食的货票实在风险太大了——因为这样大宗的交易,若真有动静就不可能小的了!到时候有什么下场,也就是可以想见的来。真想靠着粮食大赚一笔也不会这般显眼,一般就是让手下掌柜跑两湖两广,购进大量粮食,再到灾区周边省份发卖就是了。
祯娘晓得他明白了,才道:“若说他们手上没有牵扯,我是不信的,不过到底不如茶叶这些明目张胆就是了。说起来买了粮食的货票,本应该是最稳妥的。价钱稳定,货票每回都会比售价低出一线,不是这般大家又何必买粮食货票呢。不过你们错过了一件事情,想想这几年从南洋得到的粮食。”
说到这里三个伙计才算了恍然大悟了,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他们的眼界决定的。顾家虽然做海贸生意,但是他们三个却都不是这个生意上历练出来的。祯娘则是格外关注海外事情,联系起来自然如同掌上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