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伸手用自己的胳膊将胤禩包住,附在他耳畔念道,“明儿朕就送你出去。”
也不知是被这忽如其来的凉风激着了,还是听到了自己日思夜盼的答案,胤禩缩了缩身子,反身抱住了皇上炙热的身躯,仿佛这一场盛夏就此完结。
第二日,傍晚时分,胤禩在蓬莱洲岛上的码头凉亭坐了片刻。
刘云贵过来道,“主子,船已经装好了,该启程了。”
胤禩坐得久了猛一站起,只觉得脑袋忽的一晕,幸而方若早有准备抚着他站了稍许,才缓了过来。
碧云跟在最后,见主子就这么径直上了船,略有些不解的回身望了望,心里极想问一句怎么皇上没来,但硬生生的把话吞进了肚里。
胤禩立在船舷畔,直至行至湖心,才略微借着风力侧了侧身,几不可见的往岛上瞟了一眼。
而皇上此刻,正在岛中高地的凉亭下坐着。
这一别虽不是永别,但他日再见,再不是伉俪情深,不知何时能再有同銮共寝的时光。
而苏培盛站在亭外翘首望了半晌,忽地回身跑了过来,笑道,“皇上,主子回头看您呢。”
胤禛端坐于正中,天色暗沉,目力所及早已看不清胤禩身影。然而当听到苏培盛所言,皇上还是难掩开怀,坐在亭中含笑片刻。
掌灯时分,一乘软轿趁着夜色绕过荒废数年的廉亲王府邸,从偏侧小门不声不响的抬了进去。
胤禩在侧院下了轿,脚刚落地,刘云贵赶紧猫腰过来道,“爷,地上湿滑,注意脚底下。”
盛夏夜里,胤禩披着斗篷,罩着兜帽,却一点也觉不出炎热。恍如这沉默的庭院,冷清多年,寒冷已入了骨髓。
立在小院中静默半晌,胤禩透过垂花门瞧见主院里透过几丝烛光。显然是不敢照得太亮,只有几处要紧的地方才点了灯。
方若和碧云左右扶着,刘云贵打起一盏宫灯照着地面,低声道,“爷,皇上吩咐说圣旨初十才能下来,这两日不敢大动静。”
胤禩顺着灯烛指引进了后院,才瞧出这久无人居的府邸,已是修缮添新一番。
进了堂屋,几个奴才一半是储秀宫内寝里贴身伺候过的,一半是养心殿寝宫的熟面孔。这些个奴才显然已被调教得极妥帖,见了主子进来无半点异状,整齐划一的跪伏请安,口中无不称主子为“王爷”。
胤禩命众人平身下去,并未在堂屋久留,而是去了寝殿。
寝殿明堂内立着一方硕大的衣架,上面正展开挂着一套石青色的亲王补服,尺寸显然已是按照胤禩此时的身形制作而成。
胤禩坐在衣架对面的软榻上,看着方若碧云出出进进的整理衣物,又端进热水伺候主子净面洗手。
待一切收拾妥当,只余方若立在身侧陪伴,胤禩这才动了动身形,开口道,“安置了吧。”
几日府中清闲,胤禩并不愿过多走动,只窝在后院里,偶见工匠花匠进来修缮山石整理花圃,眼瞧着那盎然的夏意,染满当日熟悉的院落。
胤禩觉得,这真是一种别样的热闹。上辈子,最后的几年里,即便是贵为亲王府邸,这偌大的院子,也是冷冷清清,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如今自己恍如重生来过,但物是人非。至亲友人,再难重聚。即便是能穿回那件衣装,也改变不了人生的轨迹。这辈子,这一生,处处皆是皇帝的身影留声。
眼看着就要到八月初十,终于有皇上派内侍送进赏赐。每日里府门洞开,皇上送来的东几乎一日一车,难以停息。
这日往后,夜里阖府掌灯,想必从外面看来已非他日颓败之象。如此大张旗鼓,胤禩明白这是皇上在朝廷上露了口风。
皇帝假借地动战乱之名穿凿附会,说圣祖驾鹤之时犹得箴言,料定四年之内必有翻天覆地之天灾人祸,动摇大清之根本。因而大行前,嘱咐胤禛以皇嗣血脉代侍神明,以渡此劫,保全爱新觉罗氏的百世基业。
后新帝登基,廉亲王不忍皇帝天伦离散,以病躯赴泰陵,着布衣除顶戴,潜心祝祷,这一去便是四年。
如今天灾已结、战乱止戈,皇帝以浩荡御驾王纛将廉亲王一路迎回京中。
朝廷内外虽都是头一回听闻这新奇说法,但眼看着荒置已久的亲王府邸点起灯火,皇上的赏赐一日多过一日的鱼贯而入。就连老百姓也津津乐道,传扬起来,只说明君贤王堪为一代佳话。
朝廷里那些王公大臣,哪里会如此轻信。如允誐允禵者,已然猜出了其中几分奥妙。而其余诸臣,皆是闭口不言,生怕这个节骨眼上弗了皇帝圣心。
这么心照不宣几日过后,胤禛满意的发现,奏折里不乏对皇帝与亲王这般兄友弟恭、赤诚情意的赞叹之词。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不和谐之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老九从广州特地送来的请安折子。
皇上觉得,这辈子功德圆满,就连看老九那含沙射影的暗讽读起来都甚是好笑,便扔在一边,不再理睬。
九月初一,太和殿朝会之上,皇帝御座之下,史无前例设有一席。
廉亲王本尊临朝,与皇帝对面而坐。其余文武百官皆于王爷身后一丈之外,伏地参拜。
自此廉亲王偶临朝会,不跪拜、不起身,亦不说话,堪称本朝前所未见之奇景。而更多时候,王爷还是在养心殿西暖阁内伴驾。只是总览朝廷群臣,竟真真无一人得见其真容。
前朝无人参透这解不开的谜团,而后宫内却是全然另一番领悟。
自打皇帝重修廉亲王府邸的消息传进中宫耳朵内,乌喇那拉氏只觉得眼前那层窗户纸被骤然揭去,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猜测,恍如一夜之间被应证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