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越说越难过,低声道:“虽然不知道如何向你介绍我,让你信任我,但是……你之前也受过比这更严重的创伤,而且你那时候是没有身体的,我不知道你怎么再次拥有了身体,不过,也许这个可以让你信任我一些。”
萧偃垂着睫毛将挂在胸口的魂匣慢慢从怀里抽了出来,示意给他看:“这是你的魂匣,你能感受到吗?”
巫妖脸上神色有些意外,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魂匣,才慢慢开口:“对不起,你看起来很难过,我想,你应该是我很信任的人,所以我才把魂匣交给你,只是我现在非常混乱,可能需要时间恢复……”
他的声音柔和动听,脸上的表情也优雅温柔,外貌又完全是个雌雄莫辨的少年,与巫妖时候给人感觉的淡漠成熟完全不同,萧偃握紧他的手,心里的难过无以言表,恨不得大哭一场,但却仍然维持着仪态:“你好好休息。”
他弯腰将巫妖抱着起身,拿着旁边柔软的枕头拉过来垫在他身后:“你先忍忍。”
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架子上,找出了一个秘银架子出来,上面摆满了各种魔法药水瓶子,五颜六色,他端过来拉在床边的床头柜上给他看:“这是你从前离开之前留给我的魔法药水,兴许对你现在的状况有用,你之前昏迷着,我不敢胡乱给你用药。”
他对巫妖露出了个笑容,虽然在巫妖看来那笑容仍然十分勉强:“我这些年,一直没有舍得用,只有一次中了毒箭,箭离心脏很近,用了解毒药剂。”
巫妖扫了一眼那些药剂,看到上面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每一种魔药的用法和用量,摇了摇头:“魂体受创,魔法药水没有用的。”他又抱歉地微笑了下:“其实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但是只是直觉……”
萧偃道:“没什么,你从前的情况和现在不一样,我也拿不准,但是从前你把魂匣让我随身戴着,是因为我身上的真龙气运能够修复你的魂体,可是现在,你似乎是活人,不知道有没有用,你先好好休息。”
巫妖其实觉得浑身都疲倦之极,脑子里混乱眩晕,两耳之间嗡嗡嗡的是巨大的风声和嗡鸣声,恨不得立刻闭眼倒下。
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显然非常难过,他对情绪太过敏感,一直接收到强烈的难过悲哀和沉重抑郁的情感,以及对着自己的期盼、依恋和担忧。
此人看起来和他自己关系非常亲密,他对这几日隐约有些印象,还记得眼前这黑发黑眼的青年一直在照顾他,喂药喂水,擦拭身体,他想了下道:“那个紫色的,应该是神圣宁静药剂,你拿过来给我喝一点吧,这是精神类药剂,大概多少有点用。”
萧偃顿时起了身来,取了那支药剂来,又小心翼翼捏着个瓷勺过来,将那紫色药水倒在瓷勺里,将药水抵在他唇边,看他开口慢慢喂下后,又拿了水杯过来喂他喝水,一边有些忧心道:“你这三日只喝了点水,你现在是人,需要饮食的吧?我让人送点吃的过来给你吧?”
巫妖喝了那支神圣宁静药剂,感觉耳朵里的风声耳鸣声终于安静了下去,微微闭了闭眼睛,竟然在自己脑海里搜索不到自己饮食的相关记忆,他想起眼前这个黑发黑眼的男子对自己说的:你现在是人。
自己之前是魂体存在?那是什么?亡灵?不死生物?
深入灵魂的疲倦感再次涌了上来,宁静药水发挥了效用,他再次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他已退了烧,身体的疲惫却仍然真切存在,萧偃仍然坐在他床边,仿佛须臾未离,连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幽暗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眼神沉甸甸的,饱含着太多的情感。
看到他醒来,他的唇线立刻柔和起来:“你醒了?药剂好像有效,你已经不再发烧了,饿了没有?我让他们煮了些适合病人的肉粥,那边送了几样粥来,有甜有咸的,我都尝了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让他们每样都装一小碗来,你尝尝,喜欢哪个再送。”
他起身出去,巫妖听到他在外面和人低声吩咐着什么,他勉强撑起来,打量了下这间房间,目光看到那水晶灯,心里就掠过一个词,魔法花枝灯,魔法书架,魔法铁树桌,然后被一面墙上挂着的两幅画给吸引了。
他起了身,发现地面铺着厚软干净的长毛地毯,一尘不染,便赤足走了过去,然后看到了两幅画,应该都是自己。
一副用的非常写实的画法,漆黑夜色中雪花飞舞,巫妖神态冷漠,魂体孤冷,骨手嶙峋,幽白色骨链穿刺出虚空,满地白骨森森,属于不死亡灵特有的冰冷诡谲充满了画面。
他心想,原来自己是巫妖么。
另外一副,却是全然不同的画法,笔法柔软流畅,画中人带着金冠,穿着宽大的和那青年一个式样的素白袍服,手里拈着花,神态凛然中带着悲悯和温柔,像个神。
两幅画,一副是毁灭的亡灵,一副却似神灵。
他忍不住走到了一侧的魔法全身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却瞥见余光,黑发青年端着个托盘和食篮进了门,抬眼准确无误在镜中与他对视,又看了眼旁边的画像:“一副是您亲自画的,另外一副是我让宫廷画师画的。”
巫妖点了点头,心里却明了,巫妖那幅魂体,多半就是自己画的。
萧偃将手里的托盘亲自放在了宽大的工作桌上:“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吃了,虽然有些不讲究,但是你身体现在的情况,只适合在这里调养。这是你自己的房间,有魔法结界在,四季恒温,现在外面热得不得了,你还是在这里休养能休息得好一些。还有,当初你和我说过,很多用品比如床等等,都施加了精灵的祝福,对人身体有好处。”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你有事可以随时叫我。”
巫妖在窗边的水盆里拿了毛巾先洗脸,心里想着这水盆和脸巾,不是自己的东西。
洗脸洗手后他走了过来,看到托盘上摆满了小小的瓷碗,瓷碗里都装着不同的粥,萧偃给他一一介绍:“这边都是甜的,红豆核桃粥、芝麻黑豆粥、白扁豆粥,南瓜粥、银耳桃胶羹……”
“这边都是咸的,虾仁粥、鸭肉粥、鱼肉粥、猪肝粥……”
“这里有调料,这是雪花糖、这是盐、这是醋、这是胡椒粉……”
“我让他们都煮烂了,方便你消化。你喜欢哪一种口味,就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做。”
巫妖坐在椅子上,微微一笑:“多谢你用心了。”
萧偃却有些不安和羞愧:“不知道您的口味……”
巫妖拿了勺子来慢慢尝了尝,倒是每个碗都尝了几口,过了一会儿微微笑着点了点其中一个碗:“这个味道不错。”
萧偃看了下:“是蟹黄粥,你喜欢我让他们再送些进来。”
巫妖道:“不必了,这些就够了,我都尝尝应该也就饱了,不用浪费食物。这个不止蟹黄,应该还有些蛋的味道。”
萧偃点头:“应该还放了些咸蛋黄。”
巫妖点头,又慢而优雅地逐一尝过去,萧偃注意到他几乎每样都尝了下,碰到喜欢的就把那几勺子吃完,然后才放下了勺子,端起了旁边萧偃替他沏好的普洱茶,喝了几口,含笑对他再次致谢:“都做得很精心,替我感谢厨师。”
萧偃起身将那一大托盘端起来走出去,不多时又拿了一小碟点心进来放在桌面上:“这是茯苓糕,你如果还觉得饿可以吃一些。”
他抬眼看到巫妖已又躺回了床上,脸上掠过了一丝忧虑:“你还是身体不舒服吗?”他看他能行走,还以为好了许多。
巫妖将疲惫疼痛的身躯靠在柔软的大靠枕上,对着萧偃微笑:“是还有些疲倦,我觉得我再休息休息就好了,介意给我说说我们的事吗?”
萧偃看着巫妖金色如同蜂蜜一般的眼眸,便是不笑仿佛也在含情,不由自主坐在了床边柔软的扶手椅上,又忽然想起什么,先起来到了书架上,去取了一本皮质的笔记本过来,先交给巫妖道:“这应该是你的手记,你可以自己看看,可能有助于你回忆起什么。”
巫妖接过那本笔记本,打开看了眼扉页上花体签名,又随手翻了下里页,都是各种魔法符阵以及一些魔法知识的记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
“简单的说,大概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从御书房的一个书架里,发现了一个密道……”
萧偃慢慢说着过去的事情,言简意赅,但巫妖看着他漆黑瞳孔仿佛泛着光,嘴唇也一直含着笑,仿佛在他嘴里那些屈辱弱小被压制的过去,却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巫妖听完以后总结:“也就是说,我曾经以巫妖魂体卷入了法术洪流,来到你们这个世界,魂体受创严重沉眠许多年,大概是六七十年,然后被你唤醒,魂体被你的龙气给修复,然后再次被天道给带了回去,临走前我托人和你转达,说是血脉召唤,我会想法子回来。然后过去了十年,你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拥有了身体,是个活人,不再是巫妖了?”
萧偃点头:“是的。”
巫妖沉思了一会儿:“我现在的模样,和画像上的并不太像,似乎要更年轻一些?而且,在我的认知里,活人转变成为巫妖是非常痛苦的,却没有将巫妖转变回活人的法术。”
萧偃道:“具体我不知道您在那个高魔法位面世界经历了什么,但是您和我说过,您身为凡人之时,活不到十八岁,我推测您现在的年龄,应该就是您死前的年龄,我认为这就是您本人的身体。”
巫妖问道:“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你的通微帝师呢?”
萧偃哽住了,巫妖又道:“我失去了记忆,也有可能是你这位巫妖帝师的后裔的可能更大吧?有没有可能我是受了祖先所托……”他没再说话,因为他看到眼前的人王脸上露出了深痛的悲伤。
萧偃垂下睫毛,胸口微微起伏,然后平静道:“你就是朕的帝师,朕绝对不会认错的,不需要任何佐证。”
巫妖点了点头,善解人意跳过了这个问题:“第二个说不通的地方,从你所说,我认为让你的帝师回到他原本的世界,如果说你没有认错,那就是甚至将我的身体还给了我。一个天才魔导师回到高魔位面,应该是如鱼得水才是,这应该是天道给予巫妖的奖励,那么为什么,我还要回到你们这个世界呢?听你说起来,这个世界魔法元素极为低下,无神无鬼,凡人而且生产力低下的世界,我有什么理由还要回来呢?”
萧偃沉默了。
巫妖看着他,萧偃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发着热,低声道:“朕不知道……也许,等您休养好以后,能够告诉我答案——您先休息吧。”
他站起来,身体微微一晃,竟然眼前一黑往后倒下,巫妖伸手将他扶住,看着他苍白的脸,有些忧虑:“你躺一躺,你的脸色很差,你没休息好。”
萧偃喉咙嘶哑:“我回我房去休息就好了……”
巫妖将他按回了自己枕头:“别逞强,你稍等。”
他下了床,从靠墙的秘银药水架子上,取下来两支药水,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倒入桌上的茶杯,抵在萧偃唇边:“喝下去,睡一觉,你就会好起来了。”
萧偃看着巫妖金色眼眸带着不容抗拒的神情,不由自主张嘴都喝下了那药,巫妖摸了摸他的额头:“乖孩子。”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悲伤在自己胸腔横冲直撞着,但又有一种熏熏然的陶醉,困意很快涌了上来,巫妖似乎在轻轻摸着他的额头:“你太紧张了,需要放松一下,好好睡个觉。”
萧偃睁着眼睛看着巫妖,眼睛里满含着茫然,巫妖轻轻道:“乖孩子,你刚才说谎了,是吗?你隐瞒了什么?”
萧偃低声道:“我说谎了,我羞愧难当,我隐瞒了,我爱慕您,我向你告白,我吻了您。”
巫妖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却仍然含着笑:“你向我告白?还吻了我?我是什么态度?巫妖没有感情,怎么会回应你?”
萧偃眼睛仿佛看向了无尽的虚空,眼泪滚落下来:“您没有拒绝我……您只是说您没有感情,无法回应。但是没有拒绝我,天道让你离开,你说你会回来的。”
巫妖神情不变,但眼睛里却带上了深思:“你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好孩子。”
萧偃喃喃道:“我对不起您,我对您有负疚感,我是罪人,您在那个世界一定过得很好,我自私、懦弱、贪婪,拥有了你还不知足,还以行无道之举威胁天道,逼他将你还回来。我行此卑劣之行,无法面对于你,你明明是因为怜悯怜惜我,却被我恬不知耻地得寸进尺妄想拥有您。您本来拥有无尽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凡人,从可怕的魔法洪流中穿越,魂体震荡……我后悔后怕,若是一个不小心你有个闪失……”
明明之前对着他一直从容镇定,谈吐流利,如今却泪落如雨像个孩子一般地软弱,巫妖拿了一旁的手巾替他擦了擦泪水,看那泪水怎么都擦不尽,有些苦恼,只好慢慢安慰他道:“放心,没有人能逼我做什么事情,你们那天道也不行。”
不过确实想不通就是了,那巫妖的行事,确实不太像自己,虽然自己目前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带了丝懊恼看了眼那两支空的药水瓶,心想对于毫无魔法抗体的凡人来说,这梦幻真言药水的量确实过量了,不过记得是没有副作用的,应该只会睡的时间长一些。
第77章我的星
梦幻真言药剂的药效实在太强,皇帝一直没有睡着,低低地不停地在和巫妖说话,偏偏胡言乱语,说的全是些后悔,后怕的胡话,巫妖只好把话题岔开,省得一直听他在忏悔和表白。
“你怎么发现你爱我的?你分不清什么叫爱什么叫仰慕崇拜吧。”
巫妖漫不经心地随口问着。
皇帝非常诚实:“我想抱你,想吻你,看到你身体就渴望,我一直在幻想你。”
巫妖:“……”
真言药剂的效果可不仅于此,皇帝开始搜刮自己学过的所有美好的词藻:“卿金相玉质,风神秀逸,浑身上下,肌肤胜雪,真似美玉雕琢而成,无一处不美好,无一处不可怜……朕只想吻遍……”
巫妖伸手按住了那胆大包天吐露爱意的皇帝的嘴唇:“不说这个了。”耳根滚热,拉过被子将皇帝盖严实了,然后自己悄悄睡开了一些。萧偃微微侧过脸来,神情有些委屈而茫然。
巫妖轻轻咳嗽了声:“你不喜欢女孩子吗?不生继承人吗?”
萧偃道:“我只爱你。已经选了太子,让皇姑姑养着,她和驸马都是好人,文才又强,一定能教出比我更好的继承人的。”
巫妖长长叹息:“睡吧,你很累了,该睡了。”他觉得没办法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他有罪恶感。
忽然他若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到一只乌黑的猫从虚空中陡然出现,如一阵烟雾从梁上奔腾而下涌现在他床边,乖巧地蹲坐着:“喵。”
巫妖:“……”很好,还知道不能上我的床,可以,挺乖。
他赤足下了床,看黑猫往门口跳去,然后坐在那里又対他喵了一声,他缓缓走出了门外,是个颇为宽敞的小院子。
院子里白骨领主站在庭院中央,秀骨姗姗,素裙纤纤,站在那里,看到他出来,虔诚上前单膝跪下吻他手背上的戒指:“吾主,您回来了。”她骨质一般的脸颊上落着泪:“幸甚至哉!”
巫妖虽然没认出她是谁,但还是娴熟敷衍道:“你辛苦了这些年。”
孙雪霄低泣道:“不敢言辛苦,只是辅佐陛下,陛下真龙天命,屡屡化凶为吉,只是思念君上甚疾。”
巫妖又问:“你现在是在哪里?”
“和太后在西京居住,之前战局紧张,孙太后与承恩侯去了西京,一些大臣也跟了过去,之后战事倥偬,后来皇上大局已定,一直没有提迎回太后之事,只说太后身子不适,西京天气甚好适合休养。太后好佛,西京佛寺也多,倒也相宜,便一直留在了西京至今。为了看着太后,我就一直伴着太后住着,也没人还记得承恩侯嫡女本该进宫立后的事,有些人记得,却也知道不合时宜,从未提过了。”
巫妖微微点头:“战事已定,你可随意来去。”
“主君不在,这些年我的力量逐年削弱,还以为就此平息了。原本想着就在西京尘归尘土归土也很好,没想到主君时隔多年,又忽然出现,属下不胜欢欣。”
巫妖不动声色:“如此甚好,你那边还有谁在?”
孙雪霄微微怔了怔:“主君此前只收了我和乌云朵两个属下,主君是说甘汝林吗?”她面上呈了些羞涩:“皇上成全我俩,派了甘汝林为西京守将,如今我们……”她到底腼腆,没有继续说下去:“主君若有差遣,吾等万死不辞。”
巫妖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我如今魂体虚弱……”
只见孙雪霄捧上一宝匣,里头盛着晶莹剔透全是灵魂宝石:“吾主,这是我和乌云朵收集的,只待献给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