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满将毯子披在谢如琢身上,背着走几步就没了力气的谢如琢在院中一圈圈绕着慢慢走。
无星无月的秋夜,好似一年前的某一夜,谢如琢伏在何小满的背上,泪水在悄然间盈满了眼眶,他的肌肤和呼吸都是灼热的,可那颗心却早已冷得没有了知觉。
他在陷入昏睡前轻喃道:“哥哥……我才不是骗子……”
那场大病痊愈了之后,何小满一开始还有所担忧,后来发觉谢如琢反而比之前更愿意多说话多笑了,看书、写策论也更用心。
只是何小满有时看着谢如琢的笑意时,会觉得有什么已不一样了。
好像是有人在谢如琢的身体里偷天换日,皮囊还是那副皮囊,人却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几年后,何小满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谢如琢学会了假模假样,也学会了不漏声色。
他没有见过沈辞最怀念的六殿下,但他最初遇见的那个在地上捡馒头吃的小少年,其实依然是干净而单纯的,心无所欲,亦无所求。
同样还是那一年,年末时,七皇子得天花夭折了。紧接着,八皇子的身体也不大好了。
杜若回了翰林院,不再来文华殿,但每月他还是会托宫中他熟识的一个内监偷偷给谢如琢递东西,之后从未间断,直到坪都失陷,谢如琢登基。
冷宫里依旧每天是那样的日子,能走的地方就是从屋中到院子里,白天谢如琢在桌前看书写字,夜间会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教何小满习字。
柳燕儿还是三不五时会发一次疯,同样神志不清的梁贵妃也偶尔会找上门骂骂咧咧,傅冲值勤时会找何小满做不入流的勾当。
日子平静若水,又似看不到头。
何小满不是第一次问谢如琢想怎么从这里出去,谢如琢眼里有股冷意,和窗棂上凝着的冰晶一样,问道:“宫里还有几个皇子?”
“八皇子去年学骑马喝了风就像得了痨病,咳嗽一直不好,可能也活不久了。太子殿下从小便身体不好,隔段时间就要病一回,不过膝下还有一个小皇孙。”何小满听谢如琢这么问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冷宫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被人听墙角,说别有用心的话也可光明正大。
光影在谢如琢的脸上切割出不规整的光斑,他嘴角勾出没有温度的淡笑,说道:“等吧。”
何小满知道谢如琢在等什么。
等八皇子死,再等太子死,皇室留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孙。
这时他找时机出去,诸事皆可在股掌之中。
谢如琢却突然瞥了眼何小满,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伴伴,你不是也在等吗?”
这句话如同利刃,仿似切开了内心的某处隐秘,何小满微微睁大了眼,和谢如琢四目相对。
谁知转瞬间谢如琢脸上又浮起了温善的笑意,如同方才无事发生,亲昵地勾何小满的脖子:“伴伴,我答应要带你一起出去的,再等我一下。”
何小满也不动声色揭过了刚才的心惊,笑着应道:“奴婢相信殿下。”
谢如琢再也没有同这夜一样试探过何小满,也许而今的他回想起第一天遇到何小满时已经看出了很多东西,何小满出去找傅冲时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对他的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又究竟有多少次利用过他尚未冰冷的善心,其实这些已不再重要。
似真又假,不问不究,这就是对两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最好的相处方式。
这样他们都可以为对方留存一分纯朴的真情,将彼此视作朋友或是亲人,但不会是敌人。
禧宁二十一年,八皇子薨。
禧宁二十二年,太子薨,谢塘立皇太孙。
到了禧宁二十三年时,天下已有大乱之兆。
半年后,宫中禁卫调动,傅冲要被调去宫门。
在傅冲调走的前夜,何小满主动提出他们可以偷偷做一次。
傅冲果然答应了,他们选了一个废弃的宫室,避开了所有人,何小满灌醉了傅冲,而后用一根银针刺入他的太阳穴,再把他扔进了枯井之中。
夜色中何小满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唇边掠过短暂的冷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宫中已人心惶惶,即使尸体被发现了,也没有人会认真查一个不起眼的禁卫是怎么死的,这桩肮脏的事会永远地埋葬在冷宫之中。
谢如琢和何小满所等待的时机终究出现了变故。
皇太孙生死未卜之际,坪都要撑不住了,大虞要亡国了。
在宫中代表皇帝驾崩的丧钟敲响时,柳燕儿赤足奔出屋子,在院中疯狂地大笑,她像是忽然神志清明了,把谢如琢拽到跟前,轻柔地抚儿子的眉眼、鼻子、面颊,低声道:“如琢,他们都死了,你要当皇帝了,开心吗?”
谢如琢想,他应该是开心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他轻轻摇头:“母妃,我不知道。”
孙秉德很快带人来接走了他们,谢如琢走进皇极殿时并没有夙愿得偿的心满意足,他看着高高的龙椅,看着满殿的朝臣,惶惶不安。
他等了五年,最终做了失去国都的乱世之君,往后余生,他要被绑在那座龙椅上,与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血肉共生。
从冷宫到乐州,五年蛰伏,谢如琢终于褪去了所有属于六皇子的稚嫩,十七岁的他登上皇位时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