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1 / 2)

钟伯琛抱着我的胳膊跪了一宿, 不知是在忏悔还是有点魔怔了。我一开始还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到后来又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脑袋里头如同被灌了水, 听什么都模模糊糊, 仿佛是沉在湖底听岸上的人讲话。我的视线里闪着跟雪花一样的光点,好似我又要魂飞魄散。

我自知这不太妙, 想赶紧留句遗言交代一下。然而我刚吐了一口气, 便一侧头昏死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停地在跨入地府的边缘来回试探, 而上官夏则拼了老命拽着我的腿儿往后扯我。我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 之前还能清醒十几分钟,慢慢地连几分钟都撑不住了。上官夏便跟众人们一合计, 先把我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旌州给运走, 运到安全的大后方, 起码药物跟得上。

于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被七手八脚地运到了南方,琼安城,我大哥的窝点。大哥把全国上下能抓来的郎中全抓来了,六弟则把祁国的有头有脸的太医全绑了过来。上官夏终于有了能一起商量的同僚帮衬着, 齐心协力地把我越治越完蛋。数月过去了, 眼看我真要拔凉拔凉地入土为安, 钟伯琛趴在我耳朵旁边一直说着:“小五, 你别留下我。小五你等等我...我陪你, 我陪着你...” 我听见了, 想告诉他我好像还有点救,你千万别抹脖子,可惜我连呼吸都维持不住,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就当我马上要薨了,六弟突然抱着他的儿子跑了进来,把这小家伙往我脑袋旁边一放:“五哥!你侄子!快看看你的小侄子!”

小侄子被我这不成人形的家伙吓了一跳,哇地一嗓子紧贴着我的耳朵哭了起来,哭声洪亮,把我震得垂死病中惊瞪眼:

“卧槽生出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侄儿福气大,给他家五叔冲了喜。我居然奇迹般地开始好转,并喝了一碗钟大丞相亲手喂的米粥。我嗓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顶着,导致我喝一口吐半口,但终归还是强咽下去了一些。纯熙公主抱着奶娃娃给我看,我跟小侄子打了个对眼,他突然一眯眼睛笑了起来,纯熙公主连忙低声道:“殿下,小孩子冲您笑,代表您长寿着呢。”

然而我却在心里打算盘。我这是昏了多久?怎么六弟的娃都生出来了?算来算去后发觉好像在我被俘期间,纯熙公主这十月怀胎就该到头卸货了。我的小侄儿手脚都红彤彤的,一摇一摇地跟我打招呼。我问纯熙公主娃娃叫啥,她回给起了两个名字,在祁国姓祁,在我们这儿姓岑,单名一个昕字。

祁昕,齐心,确实是个好名字。我想摸摸他,手却抬不起来,只得让纯熙公主把他抱着往我脸上贴贴。小侄儿很是可爱地亲了他五叔一口,然后毫不客气地吐了奶。

我被他一口奶喷了半张脸,惊得纯熙公主慌忙把侄儿给抱走了。我的内心很是受伤,难道我现在已经这么丑了吗?钟伯琛忙不迭地给我擦着脸,我哭丧着脸问他:“我是不是又丑了...”

钟伯琛对我这冷不丁能说成句的表现大喜过望,连忙亲了亲我的额头:“小五好看着呢。”

我看着钟伯琛这胡子拉碴,鬓角泛白的沧桑样儿,心里特别不满:“去把胡子刮了...你看你老的...”

长得这么俊,就要对自己这张脸负责。本王好容易活下来了,你也不说拾掇拾掇自己迎接本王。岂有此理。

钟伯琛得令而起,风驰电掣地跑出了屋,没到一刻钟又跟被狗撵了似的冲了回来。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我们钟大丞相洗了脸,刮了胡子,重新梳了头发,甚至换了身干净衣服,整个人变得清爽了许多,扑到我身边眨巴着眼求表扬。然而我觉得他好像还是哪里不太对劲,仔细一看,这老哥脸色灰青灰青的,瘦得腮帮子都塌陷了下去,嘴唇上起了一串燎泡,看得我心惊胆战。他再也没了当年那副出尘脱俗的谪仙模样,反倒像是落魄的穷书生。

我止不住地冷哼,蹬鼻子上脸地训斥道:“整得这么惨兮兮得干什么!本王死不了!去把自己养回当年的模样来。”

钟伯琛怔了半天后傻不愣登地回道:“小五...我岁数不小了...不比当年了。”

“我知道你老了,问题是你老了也就罢了,还丑了。本王看不见美人浑身不得劲,你去给我养回来...”我说了一长串的话,有点上不来气,连忙小口捯饬着。

钟伯琛可能是平生第一次被人骂丑,茫然无措地理了理自己的额发,拿过镜子照了一下,惶恐不安地问我:“怎么办?”

“按时吃饭,睡觉,让上官夏给你整点补品...”我佯装不耐烦地回道:“出去,把上官夏叫进来。”

“不走。我要陪着小五。”钟伯琛执拗地抱着我胳膊恳求道:“小五,你别撵我...”

“不喜欢看丑八怪,出切。”我皱着眉头表现出极大的反感:“病人要保持好心情。”

钟伯琛登时眼里含着一汪眼泪,嘴里怯生生地念叨着:“小五...你别不要我...”然后一寸寸放开手指头退了出去。我差点没心疼到二次咽气,赶紧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没有挽留他。钟伯琛离开后没多久,上官夏便小步轻跑了进来,问我有何吩咐。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向他:“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活多久?没关系的,我承受得住。”

上官夏犹豫了一瞬,拱手道:“这个真不好说。您的内脏多处受损,眼下只能慢慢调理着。但微臣能告诉您一个准信儿——若把您给治痊愈了,微臣算是能扬名万世了...”

他怎么这么欠揍呢?我叹息,觉得自己还是得留个遗嘱以防万一。我让他去唤吏部尚书来,上官夏沉默了许久后回道:“殿下...吏部尚书...殉难了。”

我的心脏哆嗦了一下,嗓子眼呼噜了一声后开始咳嗽。上官夏惊慌地跑过来顺我的胸口:“殿下,万不可!万不可...”

我长吐一口浊气,慢慢摇了摇头:“我没事了。兵部尚书呢?”

上官夏垂着头不说话,只将我扶起半躺在软枕上。我看着他被咬出白印的嘴唇,忍不住又问道:“也死了?户部呢?总得有一个活着的吧?”

“殿下...”上官夏跪在地上叩首道:“请殿下节哀,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

我沉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没有多大的悲哀,只觉得深深的无奈。我应当是有一丝预感的,当礼部尚书死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就猜测到朝中应当是出了什么事。再加上钟伯琛曾说过一句“半数重臣殉国”,那时我没有太留心,只想着守城。如今看来,这“半数重臣”的份量确实有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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