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懂他到底几个意思。但钟伯琛此时满身的悲伤让我的小心脏也跟着他彷徨不安。就这么搂了半天,我那被扔到犄角旮旯里的“编剧能力”忽然复苏,令我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难不成是喜欢我?
我被这猜测惊得里焦外嫩,慌忙匆匆自我否定。然而我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来。我一没能力二没资历,烂命一条,有幸生来天潢贵胄,骨子里却还是那个登不上台面的无能质子。反观钟伯琛,长得好看又有才华,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任谁都得给他几分薄面。而他这白衣飒飒,举世独立的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如剧本中所写的那样,是暗恋我的炮灰男配。
难不成他是被我这编剧给强行加戏了?!这个倒是挺说得通的。这么一想,我顿时又愧疚又同情钟伯琛。
我直打激灵,钟伯琛又抱得紧了些,同时不忘避开我肚子上的伤。我在他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终于拾回了理智,轻声说道:“丞相这是何意?”
钟伯琛居然没松开手,而是变本加厉地贴着我的耳朵吐气:“殿下一直戴着微臣给您的玉佩,却依旧不解其意吗……还是殿下知我心却流水无情?”
合着那玉佩是你给的!我出了一身白毛汗,拍着他后背直结巴:“我不知道是你给我的……我还以为是我娘送我的饯别礼……”
“殿下,丞相大人。魏将军求见。”徐长治的声音突然很突兀地从门外响起。
钟伯琛瞬间松开了我,把我带的一个前扑差点没磕地上。好在他用腰接住了我,将我又放回了原处。
钟伯琛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到屋子中央离我好几丈的地方拱手站着。我怅然若失,却也只能让徐长治传人。魏将军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刚喊了声殿下,一扭头发现钟伯琛也在,又把后头的话给咽下去了,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
我知道魏将军防着钟伯琛,但我不可以防着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于是我拍了拍床榻:“魏叔坐吧。丞相不必回避。”
魏将军有些责怪地看了看我,好像是在说我不懂事。我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依旧没有赶走钟伯琛。钟伯琛低着头,嘴角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一笑,我很奇怪地也跟着心情愉悦。于是我拉着魏将军的胳膊开始唠家常:“叔,怎么了?”
“末将就是想问问您,什么时候登基?”魏将军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然后毫不客气地甩在了地毯上。
我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吓得直摆手:“叔,您是喝多了吗?!我说了我不当皇帝。我几斤几两您担不清楚吗?”
“小五,这是先帝遗愿。你不能让你父皇合不上眼。”魏将军继续说瞎话。我看着他那严肃认真的牛眼扑哧笑出了声:“遗愿?我爹他连我这个儿子都不记得,何来的遗愿?”
“小五!先帝爷是有苦衷的...你...”魏将军卡了壳,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便更不信了,全当他是糊弄我玩。
“行啦,别在意到底谁当皇帝了。六弟不顶事儿,我便代替他辅国罢了。等你们找出谁合适当皇帝,我再把那龙椅让开。”我笑嘻嘻地摸了摸肚皮,还很没正形地掐了掐魏将军跟树干一样结识的粗胳膊:“叔,您咋这么壮呢。”
“哎呀我的殿下啊...”魏将军急得直拍大腿:“没有皇帝,还叫个国家吗?!”
我真想告诉魏叔。几千年后的世界里,真的没有皇帝,老百姓过得还挺不错的,国家依旧是国家。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说,我怕他们再把我当成疯子,然后让上官夏给我开苦药汤子。
钟伯琛忽然往前近了两步:“殿下。魏将军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殿下您可知,为何先帝让您住在嘉明殿里?”
...不知。我诧异。一个寝宫罢了,虽然名字不同,但有什么区别吗?别的宫殿我也去过,陈设大差小异,而嘉明殿似乎要稍微大上那么一点,但也只是稍微。
我国历朝历代,只有太子住嘉明殿。而先帝也曾住过嘉明殿。嘉明二字,是希望您嘉言懿行,心似明镜。钟伯琛几乎没有表情,语气也平静到了极致。
可我的脑子却炸了锅。我只记得老爹是个不近人情的铁血汉子,毕生精力全奉献在了疆场上。年幼时,老爹从来没跟我有过亲近的独处时间,只是时不时地把我唤过去给他请安,然后平平淡淡地问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功课如何。我甚至没跟他同桌吃过饭。以至于他身死后,我竟连他的囫囵模样都记不清。
我是个令父皇省心的孩子。夫子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功课从来没落下过。我才艺平平,不擅吟诗作画,也不擅音律,夫子便也不多教我,只是让我去读兵法和帝王经...
原是如此吗?我突然惊觉而起。没错,我是唯一一个被天天逼着读帝王经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从小就被魏将军带在马背上看军营的皇子。
“殿下。您难道忘了,末将在您年幼时说过什么?”魏将军的眼神热切不已,引我进入了深度回忆模式。
当时我只当是父皇懒得管我这孩子,便把我扔给魏叔带着玩。我与魏云朗——魏叔的独子同岁,魏将军让我骑马,让他儿子牵马。我坐在马背上嘴里嘟囔着‘驾驾’,魏将军哈哈大笑,顺着我的后背说道:
“殿下。来看看您的兵,您的天下...”
我的?我突然很没出息地淅淅沥沥地抽着鼻涕想哭。我还是不想信,那个狠心将我扔到别的国家当质子的父皇会有这番心思。我就没想过当太子,只盼着能让父皇对我更欢喜一些,在我请安的时候给我个笑模样。我母后从来不对我笑,我想她是讨厌我的,可能是因为我处处不如六弟,文不够,武不就,令她大失所望。而六弟他自幼聪明伶俐,诗词张口就来,史书点评得头头是道。嘴也甜,哄着母后笑呵呵的。我不行,我只会干巴巴地对母后说:
“母后,入秋了,加件衣服。”
可惜到头来感到冷的只有我一个。母后她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六弟身上,六弟是她的艳阳,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我离国当质子那天,父皇站在宫门一言不发地送了送我,我冲着他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子想找找母后在哪儿,再对她磕几个头。然而母后没来。六弟对我说,母后在后宫听黄梅戏呢。
后来钟伯琛将那玉佩塞到我手里。我看那玉佩这般漂亮,下意识地以为是女子的东西。我便释然了。母后到底给我留了个念想,不枉我们母子一场。他日我若出了什么闪失回不来故国,起码还有件母亲的东西陪葬。
谁知那玉佩也不是她的。
我就这么孤零零地孑然一身被扔出了家。如今有幸活着回来,你们却告诉我,我那冷心冷肺的父皇居然对我寄予厚望?我越想越可笑,竟脑袋一热推了魏将军一把:“出去!”
魏将军愕然,见我瞪着眼往回憋眼泪,下意识地想给我个熊抱。然而我不领情,挣着他的胳膊控诉:“你们要么就别管我,要么就别弃我。我走的时候,谁都没留我。如今我回来了,你们又逼我。”
“殿下。叔没有办法...”魏将军被我这大号熊孩子抹了一衣领子的鼻涕和泪珠子。
“殿下。我想,当年先帝是明白的。那场战争,他可能回不来。”钟伯琛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脚底下,摸着我的脚腕轻声说道:“与其让您留在皇宫里受太后迫害,不如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