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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当今时代侠风盛行一百五十数年,历经数十武学宗师代代桃李满结,绝大多数名人侠客学成绝世武功后却隐退江湖安享晚年,普通百姓走在路上突然脚下打滑险些摔跤,竟能被人轻轻一提稳稳站起,回首望去也不见那热心人的身影,可见当今时代,助人为乐弘扬侠义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基于此风甚长,纵使乡道边上的小小茶馆,馆内气氛压抑光线阴暗,靠墙四张破木桌子,来客寥寥五六人,于桌旁坐上一头倦虎一条疲龙,也无甚稀奇。
经营茶馆的老头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佝偻着腰,身着布衫但干净整洁,提着茶壶亲自待客端碗倒水健步如飞。而各位茶客却并不在意这老者身手矫健,想是众人早习以为常。进门来的茶客随意挑一张空凳落座,伸手屈指在桌上轻敲几声,老者便携壶前来,茶客们必定会向他颔首点头,可见众人对他心怀敬重。
茶馆酒馆,免不了来些歇脚顺道八卦闲谈的江湖人,许是茶馆里还有规矩,一开始众人落座后并不急于出声,直至某个时刻,老者回到柜台后,取出个铜蛤蟆置于柜台上,茶馆内耳朵灵敏的尖嘴男人听到那声“叩咚”信号,清清嗓子,脖子一梗说开了来:“传闻三日后王城百里之外有大事,非红即白!各位大侠好汉,有谁想掏点儿金银来赌它一赌?”
茶馆内稀稀拉拉坐了四五人,有人面色沧桑垂头叹气,有人虽胡子拉渣但神采奕奕,有人瞧着粗犷兀自灌酒似的饮茶,有人翘腿而坐意不在茶满脸堆笑。
见无人应声,那尖嘴男人又喊道:“王城百里外,能出什么事儿的仅那一家子!”
众人提起精神,无一人回头,却已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尖嘴男人面露得意之色,接道:“那家怪人……”
“店家!一碗茶!”
突兀的吆喝打断尖嘴男人说话,他回头看去,只见一高大男子身穿蓑衣头戴斗笠,风尘仆仆地进入茶馆来,一条围巾沾满泥尘、遮住半张脸孔,只留一双乌黑大眼露在外头,眼神一瞬不瞬,盯住柜台上的铜蛤蟆。
可此时,位于郊外乡道旁偏僻之处的这家茶馆外风声呼呼,扬着门口木杆上那面写着黑色“茶”字的白布大旗,只闻风声不见雨滴,这人如此打扮……与其说是掩人耳目,不如说是故意招人眼光。
由于此人怪异至极,尖嘴男人暗暗撇嘴,被扫了兴而悻悻坐下,端起茶碗将碗中浓茶一口饮尽,再不多话,不动声色观察着他。
其余四人均静默无声,眼角余光随着那蓑衣人来到柜台。
进门先吆喝必定不是熟客,素来沉默寡言的老者提起茶壶,嘴角上扬双眼一眯,如此面目慈祥的老者店家令进门的旅人都能放下戒备,安心喝他一碗热茶。
“是最廉价的绿茶梗儿,可以么?”老者问。
“无妨无妨……”蓑衣人低下声来,听他声音嘶哑,想必口渴多时,老者转身又提来一个铜壶,为他倒上放凉的开水再兑上热茶,说道:“这碗不收你钱。”
“那敢情好!”蓑衣人拒绝道,但仍是用手拨下面上的围巾,双手捧了碗咕咚咕咚豪饮一通。放下碗后蓑衣人伸手擦嘴,老者见他手掌心满是厚茧,便也不再过问他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那尖嘴男人就没这眼力界儿了,他抬首向蓑衣人询问:“兄弟从哪个方向来?”
“太阳落下那边。”蓑衣人淡淡回道。
豪饮茶水的粗犷汉子没忍住调侃道:“好嘛,不识东西南北中?”
“您莫怪,小生刚绕了几百里路过来。”蓑衣人说话口气多了些许自谦,却叫人越发奇怪。尤其店家老者,暗忖这人一手厚茧分明是习武练得,却为何以文人自称?只要是学过武术,甫一进门便能看出堂上坐着的五人尽是身怀功夫,只是修为深浅的差别。
尖嘴男人眼珠一转,笑道:“那边可是武家大宅所在之处?”
武家大宅距离茶馆百里之外,难道这蓑衣人是独个儿步行至此?此时众人心中皆有此疑惑,但因各怀心思而隐忍不说。
老者见蓑衣人脚上布鞋鞋面已被泥水糊得看不清本色,心中疑惑他为何独自前来还一身蓑衣。一想西边这季节可能多雨,便同众人一样,按下好奇,心想着不多过问便惹不着事端。
笑面男子放下腿,冲蓑衣人问道:“公子可知武家大宅?”
蓑衣人盘好围巾,状似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
撒谎!店家心中一怒,又是习武,口音也是标准官话,说不知武家,那根本不可能!
众人哪想蓑衣人话未说完,又听他接道:“武家大宅不知,那边倒是有一座大院子。不过,自古便不姓武。”
蓑衣人话罢,放下十枚铜板,拔腿出了茶馆。
众人被蓑衣人的话惊得久久未能回神,只有店家老者似乎是知情人,他无声一叹,收起铜蛤蟆,转头欲看那蓑衣人去往何方,却已望不见那人身影。那人凭空消失一般,正如他突然而至,来去皆无踪。再联想他满手茧子……
', ' ')('说不准是哪家师父的高徒吧?罢了罢了,莫问太多!即便侠风盛行,不愿暴露行踪的恶徒也不见得就销声匿迹。
又或许恰恰相反,正因奸恶除不尽,侠风才一直盛行?
茶馆内五位茶客皆沉默不语,碗中茶入口稍感苦涩,涩得沁了心似的,众人面色凝重各有所思。
店家老者故意重重叹息,引得五人稍稍侧目。
“诸位客人,今日老朽身体抱恙,恐怕要早些收摊歇息了。”老者双手抱拳,向众人作揖。
茶客们自然是很给老前辈面子,纷纷起身,放下茶钱后陆续离去。
武家大宅定会发生大事,老者早有耳闻,原是家主大寿,本该说是喜事一桩,怎料遇到这蓑衣客,一句话便将江湖人深埋心中的秘密给坦白出来。老者凭自身经验判断,那绝不是蓑衣人无心之语。
老者踱至茶馆后室,他收拾出仅能容一床一桌一椅一柜的小屋作为卧室,窗台上鸟笼中站着一只灰斑信鸽,正埋头呼呼大睡。
“灰子,送信去。”老者打开鸟笼,伸手轻抚鸽子头顶,唤醒爱宠,将一个小小铜管制成的容器挂在信鸽腿上,捧起鸽子一扬手,送它上青空去,眼见它身影渐行渐远,最后连小黑点也看不着了,才敢放心回屋内躺下。
距离茶馆同是百里之外的东面,亦有一处大宅院,朱红高墙挡住世俗,四扇深红大门朴实无华常年紧闭,就连兽首门环也是无人照料,早已不见旧日光彩。墙头杂草丛生,树叶飘零,枝丫半生半死。外人立于高墙之外试探地向里望去,等上半个时辰都不见有人从内经过。
倒是南面正门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俞氏家宅”,无声言明这大院所属何人。
俞氏家宅四周亦寂静沉默,偶有飞鸟经过,也似嫌弃这宅邸过于冷清,扑棱翅膀宁可落在墙外枝头,也不看墙内桃树一眼。
都说万物有灵,俞氏家宅附近的动物灵得令人叫绝,连鸟儿这等智慧的生物都知道远离俞氏家宅便不会惹祸上身,偏偏人类却要冒险一探。
这不马蹄声嘚嘚,不多时,一匹枣红马被勒停在俞氏家宅正门前,只见马上坐着一名青年,瞧他玉冠束发,星眸剑眉甚是精神,鼻梁刀削般高挺,薄唇紧抿,下巴微微突出,是英俊且稍显福气之貌,加上一袭惨绿衣裳,足踏缎面长靴,可见其大约不是一般人家子弟。
青年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往一旁树上一系,悠悠然行至门前,凝息蓄力,双掌向前推出,只听得吱呀一声,正门被青年驱使掌风轻易推开。青年面色凝重,抬腿迈过门槛往大院内走去。
俞氏家宅有多大?四面四个大堂,两侧各一偏厅,东西北面还有数十个小房间,后院大小抵得上寻常农家半块地,还真让人开垦了田野自耕自种自给自足。
青年目不斜视径直往北面大堂走去,宅院内的人浑然不觉有人闯入,也许是知道了也不去关心,眼下棋局比不速之客更令人挂念。
后院中,白色六角小凉亭内坐着三个人,入门左侧那人以武夫打扮;右首那人则白须长衫,神色稍有些紧张,额头汗珠凝集,似是为何事所困扰。再看二人面前摆着围棋棋盘,看棋子摆法,二人并非在斗围棋,而是小孩也能轻松玩转的五子棋。
第三人身着玄色衣裳,同是习武之人扮相,盘腿坐在武夫身后的细细栏杆上,稳如大山一动不动。此人面色严肃,刀似的两道浓眉,一双圆眼,显得憨厚又沉稳。
玄衣人耳廓猛地一抖,左眉微扬,看似已然察觉有人闯入后院,却仍巍然不动,待脚步声近得连无功夫傍身的老百姓也能听到时,玄衣人头向后仰,双腿打开伸直凭空一蹬,向后平窜而出,跃入半空中。只听院门那边传来男子的嘲笑声:“你凌空踏云竟是这般用法!把自己搞作个黑蛤蟆!丑极丑极!不堪入目!”
玄衣人索性整个人平躺着地,故意哎哟怪叫一声,并不与男子斗嘴。
来到后院,绿衣青年反而放慢脚步,但走得再缓也早晚是该走过去的,他顺手从门口桃树上捋下一把绿叶,以食指中指夹在指缝间,靠近凉亭时手腕一震,将绿叶当作暗器掷出!
玄衣人则与他同时从身下抓一把土,屈指弹出一枚小石子,一灰一绿在棋盘前相会碰撞,恰恰从那武夫打扮的人袖口擦过。
那武夫只淡然道:“坐吧,坐吧,大清早的胡闹什么。”
白须男子讪笑道:“师兄莫在意孩儿们交流感情,咱们到屋里喝杯茶。”
武夫抬眼笑道:“师弟又想借机耍赖!不行!下完这盘棋再走!你要赖便赖,大不了师兄陪你打坐!”
那边绿衣青年追着玄衣人跑向远处,玄衣人身高七尺半,足尖轻点一跃跳出一丈开外,显然是故意放水让绿衣青年追上。
青年追几步便停住脚,反身向凉亭行去。
玄衣人探头跟回来,被青年抓起凉亭石桌上的茶盏扬手迎面泼了一杯凉茶。
玄衣人下意识以手掩面,手掌心外翻,露出一手老茧。
“武氏你也敢惹?!”青年怒目呵斥,引得
', ' ')('两位前辈侧目注意。
玄衣人一声不吭,却嘴唇一扁,随即笑出声来。
众人不明所以时,玄衣人淡定开口道:“爹爹,师叔,且听晚辈狡辩,晚辈到时他们已经被灭口了。”
三人皆是一惊,武夫打扮的人摇头阻止师弟询问,挥手主动扫乱了一盘棋,示意师弟跟上,转头吩咐青年和那玄衣人道:“聪儿,升儿,你俩将棋子收了。尤其聪儿刚从外边回来,一路风尘仆仆,且先回房歇着,有事明儿再聊。”
家主放话不让晚辈多嘴,二人怎敢不从?
待长辈走远后,青年才一瞪玄衣人,低声对他说道:“阿升,你去门口把我那匹马安顿好,再帮我烧水去,今日你一整天都不许闲着!省得你捣乱!”
玄衣人笑道:“得令,少主!”
青年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玄衣人亦不敢耽搁,纵身上墙,踏着砖瓦寻到正门牵马。
武家全家上下百多口人遇难可怪不得他俞升,所以他才埋伏在茶馆外,抓住那只送信鸽子,回来后烫水拔毛,刷上一层盐水蜜酱,用火烤了,祭了家主俞得闲的五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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