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他哪里都可以去,可他只先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是他的噩梦,是在他梦里无比可怕的蕲州。
如今两国重新起兵开战,但当年燕国战败,将蕲州再往南的徽州五县交给了梁国,如今再起战乱,是徽州地界先有了兵乱,所以他一路前往蕲州,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蕲州冬日偶尔下雪,比起燕国都城要冷上许多,卫衔雪一路南下,愈发觉得冬日正寒,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细细刀割,但他的脚步并未停下,直到他看到了破旧荒芜的城门。
当年死的人太多,蕲州城往后并没有重建,卫衔雪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进了蕲州城——满城废墟,随着时间逝去,从前烧焦的屋瓦有些化作尘土,但更多的是无人清理的地方生了杂草,大片的野草长出来,盖满了从前流过鲜血的土地,坟头草几寸高,有些都能高过头顶,但冬日里又枯萎了,毫无生机,只竖着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里一吹一整片地倾倒。
整座城都是空荡无声的,偶尔几声凄凉的鸟鸣,卫衔雪听不到一点哀嚎与咒骂。
看过满城荒芜,他退出城门,用一双并无什么力气的手,一根一根清掉了城门口的杂草根,随后才看到了那块立在城门口的石碑。
那是当年燕国败了,按着和谈的条件在城门口立起的一块万民碑,上面几乎刻了所有蕲州百姓的名字。
卫衔雪从前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这些人在旁人口中化作“万人的血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过他身上背负的罪过,就连前些时日,他还因为这些人命,要被送上前线祭旗。
卫衔雪把清理出的杂草铺在石碑面前,他坐过去了,从那石碑最开始的地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读了下去,随后他一个人在这坟场里枯坐了三日。
……
*
昭明殿的乱局很快被入宫护卫的将士平定下来,乱臣大多自尽,剩下的人给拿下了,永宴皇帝没当场下什么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卫衔雪进了后殿。
太医很快被传过来,陛下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盯着太医诊治包扎伤口,一道刀伤和磕碰好像成了治不好就会掉脑袋的疑难杂症。
夜色深沉,御医到后半夜才把卫衔雪的伤口包起来,又给他头上缠了纱布,卫衔雪历来柔弱,本就惨白的脸色衬得更憔悴几分,他还没醒,眉头紧锁,仿佛有愁绪缠在心头,就连昏迷也不得安生,让人瞧着有些于心不忍。
御医退去,一直守着的褚章才唤来了人,洪信死了,一众小太监对着他的尸首吓成了鹌鹑,只有启礼历来稳重,这会儿理所当然地凑到御前。
陛下沉默良久,“去端一碗清水过来。”
启礼领旨,很快把水端过来了,陛下低头看了眼清水,他竟然抬起手拿过一根银针,直接刺穿了自己的手指,他从手里挤出一滴血,落在了那杯盏盛的清水里。
启礼垂下的头借点余光看清了陛下的动作,那滴血落进水里他立刻跪了下去,杯盏高高举起,他惶恐地说:“陛下保重龙体。”
褚章一指头抹去了血迹,他面色凝重地走到床边,看向床上躺着的卫衔雪,沉声道:“端着杯子过来。”
启礼动作有些发颤,他跪过去,按着床榻的高度将水放低了些,褚章拿过卫衔雪的手,他下针的动作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挤了一滴血出来,一样滴进了杯中。
空气中静得仿佛落针可闻,陛下垂下眼盯着杯盏,他最终目光一颤,凝重的面色下,他竟然闭了下眼。
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忽然哐当一声落了地,启礼很快一头磕了下去,“陛下饶命!”
血水流了满地,全洒在启礼身上了,陛下在上头垂下眼,居高临下地冷声道:“这事你若走漏风声,朕让你死得比洪信还难看。”
启礼慌张磕着头,“奴才不敢……不敢……”
“陛下……奴才,奴才多嘴……”启礼额头还在地上,“恭……恭喜陛下…….”
褚章一怔,说来他不可能在今日高兴,可这话落在耳朵里,他竟然心里无端定了一下,恭喜吗?他往床榻上看过去,视线还是凝固在卫衔雪脸上。
陛下过了很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沉声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大殿里的乱臣都已拿下,由二殿下做主,都,都先关起来了。”启礼迟疑道:“现如今……大公主还在殿外候着。”
“褚苑……”褚章有些皱眉,“让她先回去吧。”
“是……”
过了一会儿,启礼从后殿里出来,昭明殿的大臣基本安置了,人都散去,唯有大公主褚苑还等在殿内,她从边境带兵过来,不能随便入城回府,必须先请过君上述职,才敢有所动作,但陛下不召,她不能闯进去,褚苑一身铠甲,入殿门的时候卸了刀兵,此刻并不轻便,还是一个人在这里跪了大半夜。
启礼入宫早,他认得早些年的公主,如今只能从她装束上猜到她的身份,小公公还是客气地拜过去,“拜见大公主。”
“父皇……”褚苑跪直身,“父皇不想见我。”
启礼赶紧去扶了,“陛下今日受惊,又误食了东西,此刻有些劳累,是不得空见公主。”
褚苑也不多说,她站起来,“那我明日再来。”
大公主好些年没回过京城,但宫里这些人私底下是议论过主子的,这位公主说起来有些可怜,西陲偏僻孤苦,她一个女子居然待了这么些年,陛下不管不问,就连公主成亲生子,也只是送去了些许薄礼,众人议论:陛下不喜欢这个女儿。
褚苑只是豁然回身,她在门口接回自己的佩刀,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
启礼追上去,“公主,公主……陛下让奴才送公主一程。”
褚苑走得快,面无表情地说:“劳烦公公了。”
很快到了宫门,门口有将士等候,是跟着褚苑一同进京的。
大公主久不归京,但京城里的公主府还是留着的,只是空置太久,不知是否有人打扫,如今还能不能住人。
褚苑想了会儿,准备上马离去,可她直觉敏锐,倏然回头,一颗石子飞过来,正正落在她的脚下。
宫门不远的暗处停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抱了下拳,褚苑想了半天,才找出点熟悉的影子,她换而朝那马车走过去。
“你是……”褚苑认出鸦青,却没想出名字,“褚寒身边那个……”
“阿姐——”江褚寒从马车里露出个头,“这些年不见,阿姐还记得我。”
褚苑入军营的时候江褚寒还是个会跟人后面走的毛头小子,但大公主生得早,她小时候还和长公主学过几招枪法,这是江褚寒这个儿子都没的待遇。
“你小子。”褚苑进城就拉着脸,这才露了笑出来,他对着江褚寒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