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蕲州,只要想起那满城的废墟,就像是有无数的冤魂要来索他的性命,他在蕲州受了很重的伤,那些将士怕他死了,等到他身上伤好了些才把他交给了镇宁侯江辞。
卫衔雪第一次看到江侯爷的时候,竟然从这个疆场将军眼里看到了怜悯,那时的他只会想:他是在可怜他的罪吗?
卫衔雪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已经洗不清了,因而从前他跟着江褚寒进京,他身在大梁,小心谨慎地做了质子,旁人如何待他他都忍了,他只想稍微安心的活下去,可他那样谨小慎微地过了一生,还是没有求来所谓的自在。
这个梦卫衔雪做了太多次了,他一日又一日地与梦魇争斗着,那些他不曾在意的嗤笑在暗夜里会变得重新明晰起来,附骨之疽般往他记忆里填充进去,他只能半夜醒来,又捏着手心将噩梦勾起的恐惧与忧虑塞回五脏六腑。
可如他站在这场噩梦面前,他看着满城的荒芜和其中数不尽的冤魂,他拼死挣扎出一线清明:这些罪真的要他来尝吗?
他与这些冤魂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雨夜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惊雷,雪亮的闪电划过森然的天空,把乌云都撕开了口子,雷鸣从中奔腾出来,炸响了整个天际。
卫衔雪倏然挣开了眼。
伴着雷鸣,他的心跳声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梦里的场景还在脑海里不停轮回,他惊魂未定,紧攥的手几乎要掐出血,他忍痛闭上眼,生生将恐惧与怨恨压了回去。
天上的雷又响了,一道闪电横空划过,整个大地都忽然明亮了一刻。
卫衔雪压回了思绪,才重新把眼睛睁开,他恰好地与那骤然明晰的世界对了个眼,可他瞳孔突然一震:他好像看见床前站了个人……
夜里睁眼看见床前有人实在太过惊悚了,可那一霎间见到那人的脸,卫衔雪瞬间觉得有什么撞进了他苦苦掩藏的软肋里。
“先……”卫衔雪几乎是弹坐起来,房间里又黑了,他那一句轻轻的呢喃在雨夜里被吞噬了干净:“先生……”
是幻觉吗?
卫衔雪竟然在刚才电闪雷鸣之际看到了他先生的脸。
这夜里实在太黑了,卫衔雪赶紧摸着床头找火折子,从前身在大梁,卫衔雪并无亲长,唯有一个被永宴皇帝随意指给他的先生教他识文,先生官职低微,可待他很好,甚至用他的一生替卫衔雪清扫来路。
卫衔雪呼吸都有些乱了,紧接着他就听见那暗夜里传来一声:“下官扰了殿下安眠。”
卫衔雪攥住火折子的手一紧,真的是他……尹钲之。
“殿下莫怕。”尹钲之猜着卫衔雪的反应,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往地上跪了,“下官尹钲之,时任崇文馆校书,今夜叨扰,是,是陛下让我来的。”
卫衔雪下意识在床上跪坐下来,依着从前的记忆,尹钲之做他的先生是晚些时候的事,所以他今夜突然见到先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在暗处朝尹钲之叩了个头,“大人深夜拜访,是,是陛下的意思?”
“本来是不便夜里来的,可临近年关,书馆里的文书积成堆了,白日里抽不出空,今夜领旨留宿宫里,就得了陛下召见,旨意突然,只好这个时辰来打扰。”
尹钲之先掏出火折子,他吹了下,冒起的火星子一亮,露出了他的脸,尹钲之的脸带了沧桑,约莫已经四旬往后了,他下巴留了胡子,像是放在文官人堆里找不出的模样。
从前听闻陛下给质子指了先生,旁人都嗤之以鼻,一个崇文馆的校书,九品都攀不上,一看就知道是胡乱敷衍他的。
尹钲之冲卫衔雪笑了下,眉眼有些慈爱,“吓到殿下了,可否容下官把烛火点上。”
卫衔雪如今比前世还要懵,他愕然地应了一声,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屋子里点了烛火,那尹钲之一边挑着灯烛,一边有些感慨地摇头,他回过身来看瘦小的卫衔雪,沉重道:“殿下受苦了。”
乌宁殿里烛火不多,那灯芯几乎都要见底了,所以卫衔雪晚上几乎不点灯,他从床上下来,披了衣服,站在那儿与尹钲之相对。
卫衔雪有些拘束地低着头,“大人多礼了,‘殿下’一言,如今是担不起了。”
尹钲之还穿着身官服,他揖起手,“殿下天潢贵胄,如今……”他停顿了道:“罢了,那下官同旁人一样,先暂且称殿下一句卫公子。”
卫衔雪想过去扶他,又不知合不合适,他原地道:“不知今夜大人到访是有何事?陛下……”
尹钲之沉吟了片刻,“卫公子身份贵重,这个年纪理应是与诸位皇子一道入国子监太学听学,可,可如今人言可畏,诸心险恶……”
卫衔雪身上还背着两国的深仇大恨,如若让他一道去国子监读书,也不知道要生出多大的祸端,从前因为卫衔雪得罪了三皇子,陛下也对他起了偏见,生生拖了卫衔雪两年,才给他潦草地指了一个做小官的先生。
卫衔雪苦涩地笑了笑,“大人直言便是。”
尹钲之仰起头,挽起袖子摊开了手,上面放着一篇折子,“陛下今日召了下官进宫,让我暂且教授公子一段时日,往后……公子如若不弃,可以唤下官一声,先生。”
先生……卫衔雪心里顿时起了涟漪,从前的过往在脑海里展开,前世他身在他乡,只敢将尹钲之当成慈爱的长者,可这样一个与他并无亲疏的师长,竟然能在他拼死离开大梁的时候,用性命替他拦住了背后的刀剑。
卫衔雪当即跪拜下去,“卫衔雪拜见先生。”
尹钲之站着受礼,他没马上去扶起他,而是端了会儿严肃的面容,“虽是陛下旨意,但我身份低微,若是做了你的先生,必然要引得旁人对你嘲笑,一个校书之职,想来就并非能人,怎能教授得了你这样的出身。”
卫衔雪低伏着头,“我此来梁国,旁人待我无一不是满腔仇怨,先生是唯一一个唤我殿下之人。”
尹钲之怔了片刻,他声音微沉:“蕲州之事,非你之过。”
第16章 :侯爷
卫衔雪有些愕然地抬了头,蕲州的噩梦纠缠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夜,旁人都说蕲州的罪过要让他来背,可先生同他说,蕲州的事情不是他的过错……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言说,尹钲之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他抬手时湿漉漉的衣袖扫了下卫衔雪的脸,他的手落在卫衔雪肩上。
“你这个年纪,旁人还能在梦里抓泥巴,殿下……”尹钲之沉眸注视着他,“你提过刀剑吗?饮过人血吗?燕国出兵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尹钲之摇了摇头,“世人给他人定罪,全凭人心,可人心难测,旁人说的就是对的吗?”
卫衔雪尚且怔然,外头的雨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