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虞死了,司礼监在新君的铁腕之下日渐凋敝。
大梁的确迫切需要一个雷霆手腕的皇帝,扫除经年的积弊沉疴。
譬如重修国史,这是温兖作为新君的必然选择。
于家国长远之计,这是明智之举。
但作为一名士人,宋也川的内心分外苦涩。
他时常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一个臣子,还是一个文人。
他和温昭明同卧一处,她侧身面对着他,毡毯之下,她柔弱的腿贴着他的皮肤。
“你还会将那些文章默写出来吗?”温昭明低声问,“就是被烧了的那些。”
“不会了。”宋也川低声说,“烧了便烧了。或许当年我写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空气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温昭明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隔着衣料碰触他身上的伤口:“我那日见你肋下有伤,是那年留下的么。”
片刻后,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鹿州时,医者对我说,你断了一根肋骨,后来长得不大正,是这里么?”她的手又停到了下一处。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过了很久说:“对。”
他不是上阵领兵的将军,时下的士人都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有所损伤。但宋也川身上的伤,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温昭明眼中有些心疼,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宋也川的胸口:“你又何苦要让我刺你那一剑。”
这处伤痕已经不再需要包扎,温昭明的可以触碰到伤患处的结痂。
“不是你。”宋也川的声音似有低哑,“刺这一剑的人,是我自己。”
这是宋也川的自罚,是他对自己无声的对抗。
温昭明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胸口处,她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无意间的划动着。
黑夜总是分外容易放大人的感官,譬如现在,宋也川会在脑海中掠过温昭明柔软的唇。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温昭明握住他的手:“去哪?”
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哑:“喝水。”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日冰冷的陈茶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立刻低低地咳了几声。
“冷茶伤身。”温昭明自他背后说。
宋也川在桌边站了良久,而后又坐回到床边:“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温昭明摇头:“你饿吗,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
“不饿。”他重新躺下。
“陛下要给江尘述授官么?”
“已经在拟旨了,应该是建极殿大学士。”
温兖有选江尘述为辅臣的打算,建极殿大学士掌管“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的之责。
江尘述身为江南士人,曾为温兖数度东奔西走,赢得寒门支持,温兖重用他,也有重用南方士人的意思。
温昭明嗯了一声。
政权无非是此消彼长,士人们被阉党压抑得太久,自然有反扑之势。
宋也川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手臂:“若说起来,还是要比过去好了许多。陛下出身行伍,并不是昏懦的人,朝局必然会比过去平稳清明。”
“也川,你就从来没想过为藏山精舍做点什么吗?”黑暗中,只能看清宋也川身体的轮廓,“不仅仅是藏山精舍,还有万州书院和林惊风。贺虞已经死了,阉党的气焰也被遏制了许多,就连江尘述都可以入朝为官。你如今身居要职,想要做些什么,一定比过去容易许多。”
宋也川低声道:“陛下是不会为藏山精舍翻案的。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
“陛下既然表明了自己是和先帝同心同德的人,便不会忤逆先帝的旨意。”
“可他重用了江尘述。”
“陛下用他,是说他为国有功。并不是因为他是藏山精舍的人。”宋也川的语气不急不缓,“翻不翻案又如何呢?”
“这样你和他们就不会在青史上,留下骂名了。”
“建业四年,我随老师同修国史。那年,老师对我说,修史的价值在于‘替已死之人开口,是替有罪之人弯腰,给含冤者清白,让英雄的傲骨长存’,可我如今已经明白,历史并不一定是真的。不论是藏山精舍、我的父母兄长、甚至我自己,我只求无愧于心,不求彪炳史册。我的身后事可以任人评说,我不会介怀。”
他侧过身,将温昭明纳入怀中。
“甚至我希望,史书不要记得我。如果真要在青史上留下什么话的话,我只想让他们记得,我是宜阳公主的人,她赐我活着的决心,给我不屈服的勇气,有你在我才真的愿意活下去。”
温昭明忍不住笑:“若史书说你是我的面首,与我霍乱朝纲,又该如何?”
宋也川轻轻阖上眼睛:“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替殿下修园子的人。”
银华照地,落在宋也川如玉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