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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溪馆时已经午后,有小厮为他送来了饭菜。但宋也川心情低落,并不想吃东西。
他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坐在床沿上躬身卷起了裤腿。他膝上还遗留着昨日三希堂外长跪造成的青紫瘀痕,桌上有温昭明给他的药,他拿起一瓶拧开了盖子。
药涂了一半,门外有说话声响起。
温昭明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
“也川,你回来了是吗?”她的手落在门上,宋也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殿下,我……我在更衣。”
温昭明哦了一声:“你要不要我帮你啊。”
她听见脚步声响起,宋也川的脚步声停留在门扉之后,而后他从里面拉开了门。
宋也川身上穿着竹青色的斓衫,乌发束在簪中,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和。
他是个时常让人忽略相貌的人,除却他芝兰玉树般的容貌,人们往往会被他周身疏朗温和的气质所吸引。
他的居处和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温昭明走进西溪馆内,宋也川替她搬了一把椅子。
宋也川的桌案上摊开着许多书,还有他没有写完的手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浅的药味,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还是受伤了?”
“嗯。”宋也川笑了笑,“不过不严重,已经不疼了。”
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些,和温昭明说话的时候总会有笑意透进他眼底。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说:“殿下。”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他只好默默改口:“宜阳,我怀疑有人想要拿万州书院的事做一做文章。”
这件事引得温昭明正色起来:“哦?此话怎讲?”
宋也川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宋也川继续说:“许是我多心了。”
“顾安那边有说什么吗?”
宋也川摇头:“没有。”
“若这些是真的,那大概是冲你来的。”温昭明看向宋也川,“他们真会大费周章只为把你拉下水么?”
宋也川笑:“宜阳,这都是我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秋闱在即,今年是孟大人阅卷,琉璃厂每日都很热闹,殿下要是喜欢,我改日带你去。”
他的改口总是带有一丝生硬与刻意,看得出宋也川更习惯叫她殿下,但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好啊。”温昭明娇柔地撩起鬓边垂落的青丝,“只是若我俩被人认出,不知道又会不会是一片骂声。有不少人都觉得我玷污了你的清名。”
宋也川知道她没有生气,却依然正色着解释:“殿下做了很多事,怎么会有人骂你。再说,我是……”
我是自愿的。
这话太过直白,宋也川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垂着眼缓缓问:“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温昭明偏着头问他,“九月十五宫中有宴,你想和我一起进宫赴宴吗?”
犹豫了一下,宋也川摇头:“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想为殿下择婿的声音少了许多。我跟在殿下身边,对殿下的名声不大好。”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温昭明叹了口气,“阿珩想见你。”
片刻后宋也川点点头:“好。”
记忆中,他鲜少有拒绝她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温昭明提出,他总是会答应。
“那说好了,那天你同我一起。那日是大宴,不会有人注意你的。”温昭明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记得好好吃饭。”
宋也川将她送到门口,温昭明走出很远,他依然安静的看向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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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宋也川食言了。
九月初十,本早该销毁的林惊风策论的刻本在京畿中流传开来。
林惊风出身出身成谜,正因其才华造诣颇高,被万州书院选中,得以进入书院读书。他曾是万州书院最为得意的弟子,而立之年刚过岁便成为了内阁大臣。他厌恶阉党,公开支持明帝的兄长豫王。但明帝是靠着司礼监登位的人,他登基之后,囚禁豫王,对林惊风痛下杀手。并将南方万州书院、大小精舍一并摧毁。
这篇策论曾是林惊风最为惊才之作,罗列出重用宦官的二十条积弊,明帝登基后的十余年间早已几次公开销毁,本已多年未见天日,却没料到在此时被重新翻出暴露于天下人面前。
是夜,温昭明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宋也川交给她的那卷,他流放途中写完的手书。
她的桌上摆放着的是京中流传的另外一个版本。
她把二者放在一起比对,竟如出一辙,没有一个字不同。
“叫宋也川来。”她缓缓道。
因为温昭明喜欢明亮的环境,所以公主府入夜之后依然会点亮许多盏灯烛。宋也川缓步向她的寝房走去,两侧流淌着明丽灯火,将他的侧脸一起渲染成安静的金黄。
推开门,明间只坐了温昭明一个人。
她面前放着两本书,宋也川的目光触之即回。
“是不是你?”温昭明缓缓问。
宋也川抬起头,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殿下觉得呢?”
温昭明笑了:“我知道不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眼波流转:“但是,我们好像又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