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是一日两日间变成了现在这般古井无波的模样。
入朝为官,透过史书典籍的字里行间,宋也川看到的是民生多艰。而举家获罪之后,他面对的又是人生的困厄与悲凉。
活着本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也川的信中却又充满了豁达。
他主动撕开淋漓的伤痛,想要告诉温珩,这个世界生与死都太过庸常,每个活着的人都要面对无尽风刀霜剑。书信的结尾,宋也川又写道,若是温珩可以好好吃饭,下次他会从宫外给他送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温珩默默吃完了一碗粥,每一种小菜也夹了几箸。
温昭明突然觉得,宋也川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的善良与真诚,可以照亮他身边的每个人。
哪怕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受到他的感召。
吃过饭,温珩突然问温昭明:“阿姊,写信的这个人是谁?”
“他叫宋也川。”温昭明亲自帮他擦了擦手,“他曾经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温珩仰着脸:“我想见见他。”
温昭明笑着摇头:“阿珩,他是罪臣,他不能入宫见你。”
“哦。”温珩再一次抿平了嘴角,“他犯了什么罪啊。”
怀璧其罪。
“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事,是宋家人犯了错。”
片刻后,温珩声音虽轻却坚定,“我要替他脱罪!”
温昭明有些怔忪,随后才轻轻说:“我替宋也川多谢你。但是这话不要对旁人说,知道吗?”
温珩笑起来:“阿姊,我懂。”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彻底干涸,眼睛却又重新亮起来。温昭明陪他读了一会书,温珩却又忍不住问:“宋也川还会给我写信吗?”
“也许会,”温昭明也不知道宋也川的想法,“你希望他写信吗?”
他点点头。
温昭明含笑:“那我觉得,他会写的。”
*
四月十一这天早上,明帝来到了乾西四所。
今日是怡嫔小殓,温珩执意守灵,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温昭明给他拿了一些粥,还没吃半碗,明帝便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全都跪了下来,温珩仰起头看向父皇,还未开口,泪珠便夺眶而出。
“父皇。”他哽咽着行叩礼,明帝走上前,对着他伸出手。温珩便扶着明帝的手站了起来。
“宜阳也在。”
“是。”温昭明福了福,“阿珩年幼,儿臣不放心,便留在宫里陪他。”
“朕也是才从春和宫来。”明帝在桌边坐下,温昭明便让人再上一副碗筷。
桌上摆的都是些简单的菜色,温珩一夜没睡,依然强撑着和明帝一同吃完了早饭。温昭明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说,于是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明帝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温珩的头顶:“皇后昨日和朕说,她很喜欢你,想把你收于膝下,你愿不愿意?”
温珩抬起头看着父皇,轻轻摇头:“回父皇,儿臣不愿。”
“她是皇后,你的身份也会随之提高,为何不愿?”
温珩起身跪倒:“儿臣只有一个母亲,不愿再认别人为母。若说照顾,儿臣今年已经七岁,平日里习惯了乾西四所的生活,衣食住行皆可亲为,不需要照顾。”
明帝目光如海,似漫不经心地又问:“宜阳同朕说,愿意住在宫里陪你,你愿不愿让她留下?”
“回父皇,儿臣也不愿。”
明帝哦了声:“朕倒是觉得你很喜欢她。”
“阿姊待儿臣很好,儿臣确实喜欢她。但儿臣已经长大,不想让自己成为阿姊的负担。”温珩垂下眼,低声说,“儿臣想成为可以保护她的人,不想一直被她保护。”
这些年来,明帝其实对这个孩子并不关照,正因如此,此时才会觉得有些震惊。记忆里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已经早慧多思至此。
“朕可以答应你。”明帝起身将他扶起,“你近日功课做得如何?说给朕听听。”
“是。”温珩垂目,“儿臣学《通鉴纲目》中商君变法这一章,书中说:‘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言语之间,斥责商鞅善用严刑酷法,儿臣初时以为严刑厉法可以杜绝犯罪,可后来又觉得,严厉的刑法会另臣民战栗不安,不利于仁政。”
明帝嗯了一声,而后问:“你觉得我们《大梁律法》如何?”
温珩低声说:“儿臣不敢妄议国政。”
“说就是,没有外人。”
“儿臣以为,《大梁律法》上承《唐律》,革故鼎新,可堪称法典之范本。和《唐律》相比,量刑之上,轻者更轻,重者更重。《大梁律法》四百六十条,斩刑、绞刑乃至极刑数量更甚以往,还有连坐之罚,一人犯错,株连全族。因此受无妄之灾的人不胜枚举。”
明帝笑了,缓缓地他说:“你有仁心是好事。朕也允许你提出质疑。等怡嫔大殓后,朕许你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南书房听政,和你的皇兄们一起。”
温珩再次跪下:“谢父皇解惑。”
走出乾西四所,温昭明正在指挥奴才们修理院子中的杂草与花枝,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长裙,日光照射下隐带一层瓦蓝的微光。见明帝走了出来,温昭明蹲身行礼。
“最近读了什么书么?”明帝缓缓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