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活着的意思
最初那场谈话是发生在日落黄昏时,如今繁星在天,陈迟早已远去百里。
夜风远行至此只剩丝丝缕缕的温柔味道,再找不出半点的凛冽。
陈迟停下脚步,他的前方诡谲地存在着一片形似湿地的区域,对荒原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与绿洲不相上下的难得地貌。
星光洒落在浅淡的水洼上,散发出淡渺而悦目的光线,如梦似幻。
他大概是觉得有些累了,在一处水洼前坐下,低头望向藏在其中的苍翠绿意,再次意识到春天的到来,与过去那个冬天所不该有的温暖。
于是清醒后的他无法不从水面的倒映中看到自己的五官,那双来自于他本人的憔悴眼睛,此刻正默默地与他对视,附近什么声音都没有,但他却又像是什么都听到了。
陈迟知道,那片绿洲必然已经迎来剧变,此刻很有可能不复存在。
但他更知道以自己的境界,根本没有能力掺和其中,勉强为之,与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这时候,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传来刺耳的呼啸声,空气随之而产生剧烈的波动,最终形成一阵席卷天地的飓风。
湿地中的水洼被尽数吹破,飞扬至半空的水珠被狂风割裂得细碎,掩去身在其中的陈迟。
如今的他是镇北军的人,过去的他曾在巡天司办事,又如何能认不出带起轰鸣声的事物是飞舟?
在意识的那一瞬间,陈迟毫不犹豫地摒弃先前一切思绪,以最快的速度趴下,用脸颊和四肢死死地贴合着湿漉漉的泥土。
片刻前藏在水中的那根青草恰巧出现在他眼中,与他一同被那狂风吹得匍匐不起,然而当流风散尽后,那些被压倒的又再习以为常地挺直,不知是向往星光,还是明日的阳光。
唯有陈迟依旧坚持着姿势,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那艘飞舟在今夜出现的理由只有一个——杀死顾濯,这是他不想去做的事情,藏起来是有道理的,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当他眼前的世界被那一根不再匍匐着的野草占据时……先前被压制下去的思绪彷如逆流的瀑布,冲进他的神魂中,那是过往的他有过的荣光,让他骄傲的事实,是那年夏祭的意气风发,是三人结伴行遍天下的明畅快意,最终所有的思绪成为那句话。
不久前,陈迟听到的那句话。
——假如你没遇上我,现在的你或许还能是你喜欢的那个自己。
陈迟站起身。
水珠在他的脸颊流淌着,湿透的衣服和头发贴着身躯,与久未打理的胡须纠缠在一起,狼狈如同乞丐。
但他的眼神却像是被水洗干净,仿佛少年时明亮,就像这些年来一切崎岖世事无非暴雨一场,而如今的他已从中过。
“遇没遇上你……”
陈迟笑了,轻声念着:“我都可以是我想要的那个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上路,赶路。
是的,那场战斗不是他所能掺和进去的,但他绝非什么都做不了。
顾濯的身份早已公诸天下。
道门上下,无论玄都还是清净观,都不曾做出反驳。
顾濯依旧是道门之主。
天下道门中人就有倾巢而出的理由。 这其中只存在一个问题。
荒原地处偏远,无人能知此间事。
一念及此,陈迟感慨万千。
“这就是因果所在吗?”
他想着近些年来,因顾濯缘故来回奔波千万里,硬生生活成一个邮差的事实,却行唯有自己才能把这个消息带出荒原。
陈迟最后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视线落在飞舟即将消失的末端,相信这将会是他人生中送的最重要的一封信。
伴随着清鸣之声,剑锋倏然出鞘。
一道剑光出现在湿地中,离地约莫数尺,疾驰向南。
陈迟随剑而行,宛若御剑,却又更像是缠在剑身上的一条绳索。
不过片刻,他竟已至数里外,只留残影于原地。
……
……
飞舟上。
王景烁心有所感,回头望向后方。
那一缕剑光映入他的眼中,只是一个念头,他便已确定去者是陈迟。
一道声音在旁响起。
“要把他留下来?”
“杀了。”
王景烁收回视线,随意说道:“本想着他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又是无关重要的蝼蚁,留着不杀也没什么,但既然非要找死,那就死吧。”
冼以恕没有接这句话,搭箭矢于弦上,随意挽弓,再放指。
从数千丈的高空,至荒原上的那片湿地,其间距离不可谓不遥远。
然而如此遥远的距离,却在弦动后被一条纤细至极的白光连接起来,再无隔阂。
当那道白光消逝时,大地随之而发生震颤,数不尽的泥土被翻开,湿地被挖出一个深坑。
烟尘就此升起,遮蔽星光。
就在冼以恕准备调息时,那道剑光忽而破尘嚣而出,纵弯弯曲曲跌跌宕宕,带着草木破碎后的絮流,仍旧是在向前,向南!
飞剑依旧在。
冼以恕皱起眉头,准备再次拉弓,王景烁的声音响了起来。
“算了吧。”
“他不可能再接我一箭,必死无疑。”
“先前说过,陈迟不过蝼蚁,既然是蝼蚁,那就没有可能干扰到接下来的事情。” 王景烁笑了笑,笑容因平和更显不屑,说道:“就当是做件善事好了,何必赶尽杀绝。”
……
……
慈悲为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些话总是挂在僧人们的嘴边,从千年到万年,信者多,不信者却更多。
尤其是那些在修行路上有所得的真正强者们,更是对此多有鄙夷,甚至于是唾弃。
对修行者来说,真正值得去尊重的永远是境界,是道休这般明明杀人无算却被禅宗称之为大师的绝代强者。
慈航寺的僧人们对此心知肚明。
峰顶,主殿灯火幽暗,清寂无声。
无垢僧站在殿中佛祖雕像前,远望,与当年道休无甚区别。
在那场雨中的谈话结束后,他离开南齐,带着那面缘灭镜的碎片来到慈航寺,以顾濯所言与老住持开门见山。
老住持无法隐瞒,在良久的沉默过后,与他全盘托出。
无垢僧听到的越多,越是知道那两场谈话中的顾濯,不曾抱有私心。
他从未怀疑过,但同样的事实在不同的人口中被道出,终究是两种感受。
那是纯粹的善意。
“抱歉。”
无垢僧的唇角泛起笑容,满是自嘲:“你我大概是无法愉快再见了。”
他往殿后走去,对等待已久的老住持说道:“走吧。”
老住持沉默半晌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眼神无奈中夹杂着悲悯。
不多时,两人登上那株古树的粗壮枝干上。
古树是树,更是佛祖当年圆寂时留下的遗蜕,禅宗最后也是最为强大的手段。
今夜东南有雨,树上的光火却未熄灭,把雨水映照成丝线,暖融的光芒中都是禅意。
在古树顶端,无垢僧取出缘灭镜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