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皇位的去向
宰相眼神茫然片刻,低下头,缓声说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这是陛下您可以决定和改变的事情。”
皇帝陛下看着他,忽然间笑了起来,说道:“这些年来朕始终不动你的位置,偏又不爱和你多说半句话,你可知为何?”
景海灯火幽微,留在水面上的余光极浅,若有虫鸣愿意传来,此刻其实很有夏夜的感觉。
故而谈话的气氛其实很随意,与闲聊无区别。
“因为你这人虽能办事,但说起话来总是这般无趣,总想着引经据典来让自己泼水不进。”
皇帝陛下的声音很淡,夹杂着些许嘲弄:“当然,朕要是强求你改变,落在后人眼中恐怕就是一位专求佞臣的寻常君王了。”
他不让宰相开口,继续说道:“只是很遗憾朕既不是顾濯,有一夜诗仙之才,又不像那位愚蠢到当俘虏的皇帝笔锋淋漓入木,若要勉强而为之,留下来的大概也就千万篇烂诗臭词,反倒是为难你们腆着脸吹捧了。”
宰相听着这些话,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半晌沉默后,他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正色说道:“陛下,大事在前。”
皇帝陛下与他视线交错,忽然问道:“你觉得朕待人如何?”
宰相摇头说道:“臣不是天下人,得出的结论必然有失偏颇,但臣始终认为陛下待人太好,有些时候……甚至好得过分了。”
话是真话,这也是他长久以来的真实想法。
无论是巡天司前司主席厉轩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是皇后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乃至于青霄月和裴今歌的某些决定,都是值得迎来凄惨下场的。
但如今这些人却未曾遭受过半点白皇帝的怒火。
宰相甚至会因此而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陛下已经老了。
如果不是老了,何至于如此舍不得杀人呢?
“也许吧。”
皇帝陛下看得清宰相的想法,沉默片刻后,说道:“又或许是我早已腻了这一切。”
宰相神情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眼中生出惊恐。
皇帝陛下不再看他,视线落在泛着微弱光火的湖面上。
景海的天空已经晦暗了很长时间,忘了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兴许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末?
“按你的意思去做就行。”
皇帝陛下挥了挥手,淡然说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朕过去没怀疑过你,现在当然也相信着你。”
宰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站起身说道:“臣……明白了。”
皇帝陛下吩咐道:“白帝山祭祀之事照旧进行。”
按照计划,七天后的他将会起御驾离开神都,在立春后的第一天抵达白帝山。
该说的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宰相告辞。
就在离开的前一刻,他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情。
“林挽衣希望与皇后见面,寻到臣府邸之上,臣暂且搁置了。” “都是无趣又无聊的陈年旧事,一个小姑娘何必执着其中,不要让她见。”
皇帝陛下拒绝的不假思索。
然而他在片刻沉默后,又补了句话:“晚些,朕让人送封信到你这,你转交给林挽衣。”
宰相走了。
景海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坐在湖前,眼神有些放空,不知落在何处。
直到白浪行来到他的身后,认真问道:“为什么你不生气?”
皇帝陛下醒过神,说道:“愤怒于事何补?”
白浪行说道:“愤怒可以让忠诚于你的人心中不生悲凉感觉。”
皇帝陛下说道:“那这又可以改变什么?”
白浪行愣了愣,然后明白了,说道:“你很失望,是吗?”
“如何能不失望?”
话是如此,然而当皇帝陛下转过身,神情却不见半点憾意。
他随手把那封剑书递出去,说道:“以顾濯的性情,又怎可能对裴今歌真正动用晨昏钟?若不动用晨昏钟,裴今歌又怎可能无力被擒?”
白浪行低着头,茫然看着那张纸上的文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身体强烈地颤抖起来,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寒声说道:“裴今歌……裴今歌怎么能这样做呢?!”
皇帝陛下静静地看着他,微笑说道:“为什么不能做这样呢?”
白浪行愣住了。
皇帝陛下淡然说道:“要是连想做的事情都不能去做,修行的意义又是什么?”
白浪行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陛下说道:“国家需要的是秩序,而秩序的对立面具体在人间事则是修行二字,偏偏修行又是一个国度最不能舍弃的事物,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圣贤都无法解决的根本矛盾。”
白浪行下意识问道:“真的没有办法解决吗?”
皇帝陛下安静了会儿,说道:“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让这人间改变,修行不复存在。”
白浪行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
皇帝陛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神情温和说道:“先前和你说过一遍,今夜再说一次,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浪行还是无法理解,因为话里指的那个时间,指的是他即将成为大秦新帝。
是的,正值春秋鼎盛年华的白皇帝,竟已生出离去之意。
“我会尽可能地教给你更多,给予你一个不错的局面,让你不必像当初的我那般焦头烂额。” 皇帝陛下说道:“然后,剩下的就都是你的事情了。”
听着这话,白浪行心情无比复杂。
夏祭那天他与顾濯进行完那场谈话后,怀揣着怨怼之心站出来与皇后对峙,让这个他生命中最讨厌的人被打入冷宫后,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结局将会是凄惨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归来的皇帝给予了他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反应。
那是大秦皇位的归属。
是的,自那一天起他成为了事实上的储君,开始跟随在白皇帝的身旁。
在不久后的那场祭祀中,白皇帝将会亲自向世人宣告这个决定。
这一切就像是场梦,醒了很久还是错愕。
“我知道的。”
白浪行看着父亲,看着那两鬓微白的发丝,声音因认真而微沙:“请您放心,我绝不会辜负父亲您的期望。”
……
……
翌日午后时分,林挽衣从宰相手中得到皇帝陛下的亲笔信。
这封信被当场拆开,留在白纸上的黑字在阳光的晾晒下,与阴藏许久的被褥没有区别。
与皇后有关的,相关的,那些过去曾被长久隐瞒的腌臜阴私事情,尽数被皇帝陛下写在了这封信上。
林挽衣沉默着看完了这封信,心情复杂到极点。
无论是白皇帝的开诚布公,还是她的母亲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过去,都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就像是在不经意间吞下了一碗味道极苦的良药,若无外人在,也许此刻眼泪都要被苦出来了吧?
离开宰相府邸后,街上忽而飘起细雨。
林挽衣撑起伞,在心血来潮中去到林家旧址,发现门庭已经荒废。
再过些年,想来门后会有杂草茂密生长,跃入路人的视野中吧?
旁边的府邸都是热闹的,新人早已忘了旧人留下其中的鲜血。
她想,要是自己也死了的话,那这里也会如出一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