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如饮蜜糖、如被刀割,她抿了抿樱唇,眸光微颤,“已经好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上回身中断肠草剧毒,服了解药后,鸾凤毒的毒性便舒缓了大半,她并非医者,至今不知道其中是何原因。
尹承喉头微动,氤氲着玫瑰香气的茶水在咽喉划过,话里带了丝干涩,“前天太医来诊脉,发现你体内的鸾凤毒的毒性已经消失一半,鸾凤毒毒性霸道,只有一味玉珍露可解。除此之外,便只有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茗儿,你身中剧毒,才抵消了鸾凤毒的大半毒性,是也不是?”
陆茗庭这才知道其中的阴差阳错,迎着尹承探究的目光,只得据实已告,“是,我中过断肠草之毒。不过已经服了解药,余毒也已经清除了。”
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她承认的时候,尹承还是心头一震。
他知道她恢复长公主的身份后,日子过的并不顺遂,生父生母不疼不爱,亲妹三番两次陷害,他身在千里之外,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得知她的身份和现状之后,不忍让她继续在那牢笼里受苦,便打定主意要以和亲之名求娶她。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
尹承的满腔爱意呵护,一半是年少时的怦然心动,还有一半,是彻头彻尾的愧疚。
当年乳母带着落魄皇子千里逃难,在扬州地界寻落脚之地,因两人身份成谜,又没有通关文牒傍身,正经的商铺食肆一概不愿意收留二人落脚。
便是此时,乳母得知扬州明月楼的存在,向明月楼主献上了一味鸾凤毒,鸨妈妈正愁调.教瘦马无方,得此毒如获至宝,乳母和皇子也因此得以被明月楼收留。
多年之后,尹承才知晓乳母献毒的密辛,更深知陆茗庭被鸾凤毒折磨多年,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中愧疚心疼难当,故而回到景国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寻访归隐的御医,求得鸾凤毒的解药玉珍露。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当年乳母献上鸾凤毒,他年幼不知事,没有及时阻拦,如今她承受断肠草之毒,深陷险境的时候,他亦不在她身侧。
尹承红了眼眶,一把握住她纤细手腕,“我已经寻到鸾凤毒的解药,先前你身子虚弱,不宜服用,如今你身子恢复如常,也是时候了解此毒了。”
说完,他令御医呈上一盏汤药,亲手拿玉勺舀起,送至她的唇边。
陆茗庭身负鸾凤毒数十年,已经习惯了每月一夜的折磨,再加之先前顾湛带她去山中寻访石溪居士,连世外高人都无法化解此毒,渐渐有些灰心丧气,对解毒之事也不再抱有希望。故而听尹承说寻得解药的时候,她一时险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想到此毒可解,也没想到他一直在暗中苦寻鸾凤毒的解药,心中颇为动容,俯身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喝下了黑漆漆的汤药。
一碗解药用尽,她已经泪盈于睫,一半是因解药苦涩,一半是因喜悦过甚。
尹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含笑握着一方锦帕为她擦拭唇角,“你素来害怕喝苦药,已经备下了点心蜜饯,立刻叫她们呈上来。”
说完,宫人们捧着一方八宝攒盒屈膝上前,盒子里的吃食大都是南方风味的点心糕饼,诸如云片糕、芙蓉糕、海棠糕、荷花酥之流。
陆茗庭扫了眼,目光顿在那粉瓣绿蕊的荷花酥上。
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舌尖触及软糯的红豆馅料,下意识道,“这馅料过甜了,酥皮的层次也不够多……”
话说一半,她的声音戛然顿住,尹承面色狐疑,“茗儿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的对这糕点如此了解?”
陆茗庭如鲠在喉,勉强咽下一小口糕点,余下的大半块原样放了回去,“昔日下厨亲手做过罢了。”
当日在去往江宁的官船上,她听从柳雨柔的说法,亲自下厨学做点心给顾湛吃。
当时她对他满腔惧意,却大着胆子讨他的欢心,现在回头看才发现,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心门便不知不觉的失守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今柳雨柔芳魂已逝,她和顾湛的前缘也已尽。
她垂眸用锦帕擦拭双手,又淡淡补了一句,“都是之前的事情,你不知道的。”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尹承的心直直坠入谷底。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营造一种幻象,他把宫殿装潢成明月楼的房间摆设,把书架上堆满她爱看的史书典籍,寻来昔日她爱弹奏的古琴琴谱,他一直试图勾起她心中关于明月楼的回忆,仿佛两人从未分开,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她。
可是逃避不等于不存在,显而易见,这一年的光阴成了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他试图走近她,她却始终沉醉在这段光阴里,把他拒之门外。
尹承挥手命人把攒盒撤下去,倾身握住她纤薄的肩头,四目相对,想看进她的心里,“既然是之前的事情,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块儿的日子还长,何必纠结于那些不开心的从前。”
他刻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陆茗庭并非三岁小儿,自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她意欲反驳,不料却意外撞入他眼中汹涌的情丝里。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的所有心事,他隐秘的情意就摆在眼前,她难以置信,整个人恍若雷击。
肩头的力道近乎钳制,她咬住粉唇,贝齿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然后心下一横,轻轻推开了握着她肩头的大掌,“尹承,别这样,”
她沉默良久,款款张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扬州明月楼是你的暂避之所,却是我生来便容身的地方。扬州瘦马究其根本,不过是上等娼妓。那十年日子,对你而言是世外桃源,对我而言,却是一场从未醒来的噩梦。”
“一年之前,我们在扬州分别,我进京不久,便拿到了良籍,再后来,又成了禁廷长公主。这一年的经历波折起伏,如一场跌宕的幻梦,有凶险,有喜悦。幸得我遇到一个人……尹承,当飘零的浮萍一朝被人捧在手心,被人珍之重之,视若珍宝,便再也不想做飘零的浮萍了。
所以,关于扬州明月楼的回忆,请你不要再提及了,好吗?”
这一番话听完,尹承彻底僵住了,英朗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道了句,“好。”
既然撕破了这层窗户纸,陆茗庭索性趁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完,她歉声道,“实在对不住,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没办法和你成亲。听闻朝中大臣上疏抗议册封之事,更有要求悔婚的,而你一直没有点头,执意要册封……”
尹承没有回答,他脸色沉冷,径直打断道,“顾湛登基之后,诛灭了江氏九族,昔日的皇亲国戚、满门数百口人悉数被拉出午门斩首。所有前朝皇室成员都赐死,无一幸免。”
他唇边含着一丝苦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啊,大曜朝午门外一连多日都血流成河,他不惜落下暴虐和酷烈之名,也要用鲜血告诉全天下的人,江氏和前朝皇族有多么该死,有多么可恨。”
陆茗庭听到这里,方知道尹承已经全部猜到了。
他的目光哀恸,凝在她白腻的脸庞上,“他为什么这么痛恨江家呢?是因为你吗,茗儿。”
陆茗庭抿唇不语,她身在景国,无从得知顾湛的事,如果今日尹承不说,她恐怕还不知道顾湛登基之后处斩了这么多人。
可是……夷江氏九族、诛杀前朝皇室,究竟是为她报仇,还是为了他的太平盛世扫除障碍?陆茗庭无从得知。
在尹承眼里,陆茗庭虽然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贴至胸口,“茗儿,既然你心慕他,又为何答应和亲呢?倘若他对你有情,登基之后,又为何不来接你?反而大肆选秀,应允立后之事?”
他以极其淡漠的语气,抛出一句句咄咄逼人的质问,陆茗庭听到“选秀”、“立后”的字眼,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子痛意顺着脊背蔓延上来。
尹承见她这幅模样,心头亦是一痛,软声道,“我知道他伤透了你的心,他弄伤的地方,我会一点点补上去,茗儿,给我个机会。他是新帝,你是前朝公主,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陆茗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粉唇颤了颤道,“这些年,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以为,你对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