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没有一天不恨。可他也明白,恨没有用。
所以他杀出一条血路,踏着森森白骨垒砌功勋,直到他足够位高权重,能够以一己之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将昔日欺压之人都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他身为天子近臣,略有行池差错,便遁入万劫不复之地。既然当今圣上推崇“孝悌”,他便做个孝子——到了京郊庄子,崔氏可能失足跌落山崖,可能误食毒花毒草……总之,有一万种死法等着她。
冬天的爪牙强大而锋利,可终究会被春天的獠牙侵蚀殆尽。因为残冬阴云终会散去,明净春雪终会降临。
顾湛迎着日光,缓缓睁开一双凤眸,眸中散尽晦暗,只剩下无尽的澄澈与清明。
……
暖阁里,鎏金瑞兽香炉正燃着一味沉香,丫鬟掀了帘子,领着两位女客一路行将入内,只嗅得一袭暖风扑面,挟裹着一阵幽幽的香气,叫人不饮自醉。
陆茗庭低垂萼首,美目微敛,不敢到处打量屋内陈设,一旁的珍果看出她心中紧张,笑道,“陆姑娘,方才那位妈妈是大将军的乳母,唤做隋妈妈。当年崔氏将先夫人的心腹下人悉数除去,只留下这位乳母在大将军身旁照料,将军对她很是敬重,颇有濡慕之情。”
方才陆茗庭和珍果在院落里依偎着垂泪,被亲卫岑庆和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子请到此地歇息。陆茗庭暗自记下隋妈妈的称呼,问出心中疑惑,“珍果,你不是在崔夫人身边伺候么?为何对将军和隋妈妈的关系了如指掌?”
珍果眼圈一红,“陆姑娘有所不知,我是顾府的家生子,我母亲是先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先夫人去世后,母亲被崔氏的棍棒打杀,当年我仅仅三岁,被崔氏身旁的下人抱走养大,这些年,我侍日日奉弑母仇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
陆茗庭听了这段陈年旧事,心中十分不忍,抬袖帮珍果掖去眼角眼泪,眼圈一红,亦淌下两行清泪。
说话的功夫,隋妈妈领着两三个丫鬟打帘子进来。刚刚在屋外,亲卫岑庆和她叙述了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陆茗庭出身烟花之地的时候,隋妈妈着实吃了一惊。
既然崔氏已经被顾湛发落到京郊的偏僻庄子,丫鬟珍果的母亲又是先夫人身旁的旧人,这丫头命苦又心善,自然是要安置在主院里做一等丫鬟伺候人的。可这位陆姑娘……
隋妈妈看了眼坐在红木描金勾莲纹靠椅上的娇人儿,些许思量漫上心头,不仅犯了愁。
这位陆姑娘虽出身扬州明月楼,可生的眉眼俊俏,仙姿玉貌,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再看那一举一动,莲步纤纤,竟是如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一般标志端庄!这样的妙人儿,做丫鬟未免有些可惜了。
隋妈妈身为内宅仆妇,看女子的眼光尤为毒辣。这位陆姑娘身形纤弱,方才被突兀请进暖阁中,脸上不见丝毫惊惶之色,想来是个稳重又端庄的,此时静坐等待,并不到处肆意打量,真是娴静温婉,娉婷婀娜,颇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韵。
隋妈妈在顾湛身旁伺候多年,眼见得小主子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心中慰藉欢喜的同时,也有一桩烦心事始终萦绕心头。
顾湛年二十有三,不曾有过嫁娶,以往常年行军打仗,身边不便携带女子也就罢了。如今他凯旋归京,正是男子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伺候,这可怎么能行?
隋妈妈曾听闻,扬州瘦马幼时饱读诗书,请西席教授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通晓,再长大些,便研习坐卧姿容,枕上风情……想来,比起那些正儿八经的闺中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再者,听说昨晚洞房花烛,这位陆姑娘并未和那病秧子行洞房之礼,想必还是清白之身……
思及此,隋妈妈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渐渐成形。
☆、暖阁春
隋妈妈满怀心事,将丫鬟们支去里间给珍果脸上的伤上药,又屏退左右,落座在陆茗庭身边,满是褶皱的脸上笑的慈祥,“方才我听说了今日主院中发生的事情,对陆姑娘的遭遇也略知一二。事到如今,老身想问问陆姑娘,以后想何去何从?”
陆茗庭冲她盈盈一拜,“多谢隋妈妈的片刻收留之恩。我本是扬州明月楼贱籍之身,如今嫁人从良不成,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隋妈妈,一会子我便收拾行囊回扬州,不会给府上添麻烦的……”
隋奶妈摇摇头,苦口婆心相劝,“我的傻姑娘!那老鸨子拿你当摇钱树,今日能把你嫁给病秧子,明日就能把你嫁给鳏寡者做妾侍!扬州明月楼就算名气再大,也是娼门贱籍,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我瞧着你腹有诗书,不似俗粉,难道你当真愿意一生匍匐,做巨商富贾家的贱妾吗?”
这番话如警钟一般,把陆茗庭震得深思恍惚。
刚刚她逃出柴房,被顾湛所救,望着漫天的白茫茫大雪,才觉得心头一片虚无。
鸨妈妈昨晚已经启程回扬州,她一介孤女,无良籍傍身,无路引通关,这天地之大,乾坤浩荡,她却无处可去,无依无靠。
隋妈妈静静看着陆茗庭垂眸淌泪,约莫着时机已到,才开口道,“老身仗着一把年纪,想给陆姑娘指一条明路。姑娘不如留在府中,求将军给你一条活路。”
陆茗庭闻言一怔,“隋妈妈何出此言?”
隋妈妈叹口气,拿帕子掖了掖眼角,“不瞒陆姑娘,我老婆子存了一份私心在里头——”
“顾府的老爷和夫人早早薨逝,我身为乳母,亲自照料着将军从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对他情同亲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考虑周到。这两年将军身在北漠,行军艰苦,身边没有一妻一妾伺候,如今凯旋归来,身负皇恩,免不了浮沉宦海,身边怎能没有贴身人伺候?”
陆茗庭听到这儿,心头咯噔一下,已经预感到隋妈妈要说什么。
隋妈妈果然拉了她的手,笑着道,“可这府上的丫鬟一个个粗手粗脚,入不得将军的眼。我瞧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静动皆宜,不如留在将军身边……”
陆茗庭脑海里闪过顾湛那凛冽阴沉的目光,心头一颤,忙摆手道,“隋妈妈过于抬举我了!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茗庭没齿难忘。可将军是朝廷二品大员,手揽军|政大权,我区区瘦马之身,先前嫁给二少爷做贵妾已经是高攀,如今怎敢……怎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
隋妈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端起茶盏淡淡道,“陆姑娘此言差矣。”
“这男欢女爱的事,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哪有什么敢和不敢?姑娘说不敢,大抵是搪塞老身的话!”
“听说崔氏为了迎娶陆姑娘进京,拿了两万两白银给明月楼,如今陆姑娘要回扬州,我们顾府人财两失,真是上赶着做冤大头。”
陆茗庭心思澄明,听出隋妈妈这话一个甜枣一个巴掌,暗藏机锋,隐含威慑,奈何她心乱如麻,只得沉默不语。
堂堂辅国将军府权倾天下,不容忤逆。两万两白银的赎身钱在鸨妈妈手中,她此生都无力偿还。这位隋妈妈随便动动手指,便能将她困在府中,举步难行。此时还愿意好言好语相劝,显然是给她面子。
隋妈妈放下茶盏,笑道,“陆姑娘兴许是误会了,我老婆子的意思,是叫姑娘先留下来在将军身旁伺候着,至于这近身服侍的事情,将军那般金尊玉贵的人,什么美色妙人没见过?老奴也不能强迫姑娘不是?若将军不点头,等两年的期限一满,我便放姑娘出府去!”
陆茗庭闻言,一腔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又想起辅国将军不近女色的传言,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既是如此,她便在顾府做两年奴婢,尽心尽力地服侍将军,就当做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顺道把贱籍换成奴籍。等到两年期满,主子开恩放奴婢出府,她也好落个平民良籍,换得自由之身。
陆茗庭沉吟了片刻,抬起一双明眸看向隋妈妈,“方才是茗庭糊涂了,多谢隋妈妈提点,便依隋妈妈所言。”
隋妈妈喜笑颜开,拍着她的柔|嫩手背,连声应道,“这就对了!好姑娘,我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在我的房里凑合着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等将军下了朝,你去给将军敬杯茶,这事就算定下来来了!”
陆茗庭起身福了福,“多谢隋妈妈。”
……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时分,顾府一派万籁俱寂。
陆茗庭拥着锦衾薄被,听着里间隋妈妈的呼吸起伏,心头一丝睡意也无。
月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一地清辉。陆茗庭摩挲着锦被上的五蝠花纹,美目只要一合上,眼前就闪现出白天顾湛救她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