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琼明白,霍蔚解约其实不是由今天这一件事促成的。电影剧本是个好剧本,再加上经验丰富的执行导演、分镜师、摄影指导等,基本能弥补胡文哲作为总导演的平庸。但胡文哲偏不肯只是平庸。他不满原剧本不疾不徐的节奏,却又极度缺乏二度创作的能力,与此同时,虽然开机没多久,他在资源整合能力、现场调度能力等方面的欠缺也初见端倪。
前排的小助理叶惠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余琼皱眉望过去,问怎么回事,叶惠直接竖起手机屏幕给她看。屏幕里是新鲜的还未来得及给受害人打码的血淋淋的现场照片。
“是苟媛媛。”
“什么情况?是大都影视城?立刻给她的助理打电话!”
“好。”
然而叶惠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机,就被霍蔚攥住了。霍蔚的皮肤常年偏凉,在盛夏里跟他肌肤相触简直是一种享受,尤其是他长得这么好看……叶惠生性害羞,她眼神游移,刚要开始红脸,霍蔚就松开了手,与此同时,她的手机也易了主。
霍蔚缓缓滑动页面,那个正面击毙嫌犯的女人,在第一张图片里只露出一小半的侧脸和一只正在收起枪的手,在第二张图片里则干脆是个模糊不清的背影,在第三张图片里却是高清正脸,她抿唇看着正前方,看不出是在警戒还是发愣。
余琼和叶惠不明所以地看着霍蔚。霍蔚怔怔望着照片里看着非常普通的便衣女警,沉默不语,但两人都看出他的眼神里起了极大的波澜。
第2章
第二章
张思芮白日里开了枪,夜里睡得就不□□稳,一开始她总能听到枪声,不其然的,断断续续的,响一声,她就脚下一空,好不容易枪声没了,那些早就不再重要的前尘往事却一股脑地冒出来,扰得她翻来覆去,睡不沉也醒不过来。
张思芮差点叫张三。她妈姚若沫是个文青,坚持大俗就是大雅,闺女落地,不由分说就要取名张三,坚持“张三”这个名字有种大隐隐于市的简练豁达。她爸张琛听着闺女恨不得喋血的啼哭,第一次冲着姚若沫皱眉。然而姚若沫眼睛一湿嘴角一耷拉,张琛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姚若沫最后大约也是可怜闺女哭得声嘶力竭,隐隐像是未卜先知的不同意,悻悻折了个中,张思芮就得了眼下这个乍一听有点洋气,但仔细一推敲依旧是“张三”的大名。
张思芮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张琛没了。
——张琛是个刑警,追捕嫌犯时出了车祸。嫌犯的同伙开车撞的。
姚若沫带着张思芮紧赶慢赶去了滇省,却依旧没能见到张琛最后一面。
张思芮至今仍记得姚若沫的哭声,明明老以文青自居,在家动不动就跟张琛和张思芮矫情,把两父女支使得团团转,哭起来却跟打雷似的,震得张思芮心慌。
张思芮高二服从学校的安排开始住校,一个月回家两天。
头两次回家,姚若沫都做了一大桌子菜慰劳她,问她住学校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习惯、学习跟不跟得上、住宿条件怎么样、食堂伙食怎么样。张思芮习惯了尽量不给姚若沫增加心理负担,虽然群居生活并不算好,却一律回复很好、没什么不习惯的、跟得上、宿舍有独立卫生间、也有热水、饭也好。
第三次回家,没有饭菜,没有强打精神的姚若沫,只有一具刚刚断气的尸体——姚若沫长年抑郁,她在张琛骤然离世后咬牙强撑七年,终于到了极限。
张思芮的哭声跟姚若沫不同,姚若沫哭得像打雷,震得人耳膜疼,张思芮哭得你不贴着她的嘴巴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声。
张思芮有个年逾古稀的姥姥和一个软面团的舅舅。两人都镇不住阴阳怪气的舅妈刘潇——一个单靠一张嘴就把姚家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小妇人。
张思芮丧事过后站墙角沉默着听了一耳朵,一点也没给舅妈留脸,低声而绝决地道:我不跟你们过,也拖累不着你们,就不听你指桑骂槐了。
刘潇闹了个大红脸,临走非常没有公德地一口唾到地上,表示一辈子不再搭理张思芮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姥姥原本指望张思芮嘴巴甜些讨好下儿媳妇,两家将就着并一家过,结果张思芮反其道而行,当着所有远亲近邻给儿媳妇得罪了个彻底。老太太眼看回天无力,含着泪,哀哀哼唧着,也走了。
大家全部离开后,张思芮抓起毛衣一角粗鲁一抹脸,落锁,睡觉。
姚若沫罹患抑郁症七年,中间自杀过两次,最后都靠自己醒悟自救成功——大约终究是放不下跟她一样孤零零的张思芮。张思芮收拾姚若沫的衣物的时候,翻到了姚若沫的日记,虽说是日记,但读来更像是她写给张思芮的信。
姚若沫形容自己每一天都过得比前一天难。她以前是个特别乐观的人,总是怀揣着最大的善意看待周遭的一草一木,有一颗比别人都柔软和易被触碰的心。但张琛骤然离世,给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她熬不过去。她也看了心理医生,也吃了四年的药,但就是不行。她总感觉胸口压了座石山,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疲倦感和窒息感,她越来越悲观厌世,她甚至开始感觉,生而为人,最大的运气就是早亡。
姚若沫在这本有意诀别的日记里,不遗余力地夸赞张思芮。她原来总说张思芮仿像张琛,是个榆木脑袋,两巴掌打不出来个屁。但在日记里却转而夸张思芮善良、勇敢、坚定、赤诚、踏实。她坚信张思芮能比她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活得更漂亮。
姚若沫的葬礼过后,张思芮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她上课看着黑板、看着卷子,下课看着追逐打闹的同学、看着左前方的垃圾桶,回宿舍看着室友帮忙带回来的炒饭、看着桌子底下她没来得及洗的床单,感觉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偶尔夜里辗转醒来,看着窗外高楼的轮廓,看着寂寥的月亮,又感觉生活面目全非,要不抓住点什么,就要一脚踩空万劫不复了。
早上六点半不太悦耳的闹铃把张思芮拉出了潮湿逼仄的梦境——张思芮前一晚写报告写到一点,只睡了五个小时。
有一通周小年的未读信息,是提醒她今天一定不要迟到,最好化个苍白一些的妆,给不得不替他们奔走的路局看看,他们昨天一天连续赶两个场——抓住一个盗窃犯,击毙一个杀人犯——连轴转的不易。
张思芮粗鲁洗脸刷牙的时候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化妆工具。嗯,眉笔倒是新的,但眼线笔、眼影液、睫毛膏之类的应该早就干了,粉饼、腮红、高光镜前是看不到,但也有买过,两年前或是三年前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后来收到哪里去了。总之就是,化妆工具她有,化妆水平她也有,但化妆时间和化妆心情她没有。
张思芮踩着七点半的交班时间赶到局里。再两分钟,新城分局局长路锦森到了。张思芮、周小年以及万年“顶锅侠”赵大千三人排排站好,耷拉着眉眼,任路锦森摔笔摔文件,再一个个指着他们的鼻梁,深挖他们的思想根源。
半个小时后,三人鱼贯而出,一人领了一份五千字的检查。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赵大千伸手拍打周小年,异常悲愤。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周小年伸手拍打张思芮,异常怨念。
“我他妈这是什么命……”张思芮骚眉搭眼儿保持队型,并不敢拍打任何人。
赵大千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顿早饭的功夫就跟两人冰释前嫌了。新城分局的案子相较大都其他区域,并不算多。所以一整个早上,三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各自伏案写检查。午饭前,出外勤的付崇峥和俞晏回来了,两人手里有个抢劫杀人案,最近正跟片儿警一起摸排走访。午饭后,韩捷也回来了,带来了尸检所和痕检科给出的鉴定结果,有效证明了某借贷平台负责人确实是坠亡,并非家属臆测的他杀。
张思芮和周小年昨天抓回来的嫌犯是个非常赖皮的主儿,所有的罪行一概否认,问什么都推说自己脑子不好记不清了。张思芮问他为什么看到警.察就跑,他振振有词地回,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警.察。张思芮瞪着他不说话,他立刻笑嘻嘻改口,表示就算是真的警.察,他也不能不跑,他前两天晚上刚翻墙下了几部毛.片,未成年人的,警.服play。最后的“警.服play”他故意一字一顿,眼神赤.裸.裸的,像在扒人衣服。
嫌犯的狡辩终结于实习生气喘吁吁送进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还未来得及转出去的价值一辆小轿车的名表——他把这款刻有编码的名表装袋粘在浴室下水道里,原本笃定他们绝对翻不出来的。
张思芮端起单位统一发的大茶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她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我给你个思路,你可以赌一把我们没有其他证据,假装这只表是别人藏到你家的,你毫不知情。”
嫌犯面色讪讪地,也不嘚啵了,也不用眼神扒张思芮衣服了,垂着脑袋愣愣看着照片,像霜打了的茄子。
——影视剧里的问讯过程总是高潮迭起层层递进精彩万分,而现实生活里的问讯过程绝大多数却要简单直接得多,尤其在警方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张思芮干一线刑侦以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变态级选手。由此可见,艺术确实高于生活。
周小年自告奋勇要整理案子的移检资料,张思芮便决定趁空去看看高瑞——一个刚刚假释,依规定需要定期向张思芮报告动向,这回却推迟四天没来的青年。高瑞犯案时刚好满十六周岁,应付刑事责任的年纪,判了三年七个月,假释出来时,他的同龄人正在准备大二的期末考试。
“我就不回来了,有事儿打我电话。”张思芮眼看领导不在,利索地收拾了自己的桌面,顺便嗖嗖两条抛物线,精准地将两块大白兔奶糖扔到周小年眼皮子底下的方寸之间——张思芮不喜欢吃糖,桌上的两块不知道谁放的。
周小年把糖收进自己口袋里,头也不抬地翻着材料,道:“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