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意只看到天子紧绷、僵硬的肩膀一点点松了下来。他好像最终还是释然了。他侧头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大内总管,淡淡说:“回吧。”
今天已经太出格。一朝天子现于柳巷,无人看到还好,若有人看到,陆明煜可以想见,言官们会上多少折子。
虽然看出皇帝心情仍然不好,可听了这话,李如意心头到底一定。
他正要应声。偏偏此刻,一人从巷中走出。
那人步履匆匆,面色冷淡,迎面与天子相对。
……
……
时间拉回一刻之前。
郭信颇为郁闷:自己是成功把云戈带来醉花阴没错,可云戈来了以后,就只坐在一边喝酒。无论花娘还是小倌,坐在他身边以后,初时还能笑吟吟讲话。到后面,被云戈冷待着,时不时还要对上云戈沉沉的目光,一个个都吓得跟什么似的。看吧,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叹口气,干脆先叫人离开。花娘在自己身边坐下,小倌则在一边弹琴。而后,郭信端起杯子,问:“云戈,你这是何必?”
燕云戈瞥他:“你只说要来喝酒。”
郭信道:“是喝酒不错!可也要寻些乐子。”
燕云戈听着,眉尖隐隐拢起,并不做声。
他实在很难说:当初你我在北疆与突厥征战,所为正是让更多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可被突厥人掳去为奴为娼是苦,在汉人地界上做同样的事,难道就不是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有的。也因此,哪怕对大多边城守军来说,在繁重的战事之余寻欢作乐、眠花醉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燕云戈也一次都没去过。
可惜世道如此,有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大环境下,燕云戈也会认为,多半是自己的想法有错。
他难以回答,只含混地应了一声。这副态度落在郭信眼里,让郭信恨铁不成钢,想:他一定还是在惦念那狗皇帝!
郭信凑到燕云戈身前坐下,勾住他肩膀,用心良苦,劝他:“云戈,从前皇帝没对你做出那等事,你倒是好好的。”有什么事,首先还是惦记兄弟,“到如今,怎么反倒……”
燕云戈说:“不是一回事。”一顿,到底没了耐性,“我要回了。”
郭信瞪眼:“回什么回?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行,你得留着!”说着,又转身去寻在一边弹琴的小倌,“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
小倌进退两难,燕云戈扣住郭信的手,不容置喙:“我还有事——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能出来喝酒,已经是耽搁。”
他说到这种程度,郭信皱眉,却也听进去了,压低嗓音问了他几句。燕云戈答了,郭信眼里闪过亮色,笑道:“行。我今日找你来,原先也是觉得你这边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如今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说罢,没再阻拦燕云戈离去。屋里的小倌也被他一并挥走,唯余几个女郎。门一关,其中又有笑声。
恰是傍晚,大批人往平康来。
燕云戈一路逆行,未有撑伞。
他从雨中走出,一眼看到了立在巷外的青年。
天色愈发暗,衬得光彩愈明。这样的光耀照在天子面色,为年轻天子的额头、鼻梁……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已经病了足足两个月,又被带着雨水的风吹了许久,陆明煜的面色并不好看。饶是如此,一眼望去,天子清冷俊美,气质出尘,仍然很能吸引旁人视线。
燕云戈脚步停下,心中迸发无数情绪。
最初一瞬的惊艳,反应过来后的错愕。最后,则是被窥探行踪的愤怒。
两人相对,陆明煜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刚刚要走,就撞见燕云戈从巷中离开。
他大脑快速转动,想要解释——哪怕自己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解释什么,就听燕云戈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煜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答“因为听说你在这里”。
可短时间内,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又太难。
陆明煜勉强道:“不过随意在城中走走。”一顿,“你莫要多想。”
后一句话,理应说得更加冷淡、高高在上,这样才能硬气。奈何陆明煜仍在为自己当初下毒一事满心愧疚、悔恨,又如何能强硬起来?
五个字,对燕云戈而言,反倒是印证了陆明煜是为他而来。
燕云戈叹道:“陛下真是耳目灵通。”
陆明煜听出这不是好话,却只能说:“当真没有。”
燕云戈却不信。他眼睛轻轻眯起,看着陆明煜,又看着天子身后撑伞的李总管,还有人群中隐隐往这边看来、满目警惕的宫廷近卫。
细细密密的怒火燃起。他又一次认识到,眼前人是皇帝。掌管了天下权柄,对自家任意生杀。他想做什么,都逃不过对方手心的皇帝。
燕云戈原先是真的要走,这会儿却改变主意。
他不打算再和陆明煜纠缠。既然对方能因他来平康就追来,那不妨如对方的意,让他好好看看。
想到这里,燕云戈再度转身。
陆明煜见状,身体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到底迈入雨中。
水滴迅速浸湿了他的头发、衣裳,不过这也比不上全身湿透的燕云戈。
他唤对方:“云——燕云戈,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