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男孩像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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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叙川已经记不太清楚,第一次到Vivian的心理诊所时是什么情形。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他独自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做了许久的选择题。一套测试做完还有下一套,下至他的睡眠、心情、记忆力,上至他对自己父母的看法。

“没有或很少、较少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时间或全部时间……”

四个选项,循环往复。

中途他一度感到不耐烦,起身离去前摸到了口袋的信纸,才又在那个房间里待到了最后。

看过测试报告,Vivian在和他的谈话中问及:“如果有一天俗事全部了结,裴先生想去做些什么。”

豪门恩怨,牵涉甚广,那些积重的仇恨与痛苦,对着心理医生同样无法宣之于口。Vivian是明了的,所以只用一句“俗事了却”来带过。

裴叙川静默了一会儿,回答她:“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那么,如果是和小程先生一起呢。”Vivian望进他的眼睛,“您有和想和他一起做的事吗。”

很大胆的女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再提到程斯归。

裴叙川低头坐在扶手椅里,过了许久,呓语般开口:“想带他去拍照片。”

他欠程斯归许多事,蜜月时将人送得远远的,生日前夕把人欺负得哭着回了程家,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护好他……现在想来,都是遗憾。

但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他最先想起的,还是照片的事。

别的鳏夫尚且可以翻着照片思念亡妻,他的家里却连程斯归的照片都找不到。至于两人合照,更是只有婚礼上那一张。

裴叙川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程斯归从前提过想用影像留住时光,是他自己漠然拒绝,非要断了程斯归的念想。

现在,全都报应回了自己身上。

裴叙川从程家借来过程斯归的相册,从头翻到尾,看一个人从婴孩成长为青年。那里面最近的照片也并没有几张,他恍惚间明白——程斯归喜欢的不是拍照,他只是喜欢着他。

其实那些央求,不过是想和他多在一起。

Vivian观察着裴叙川的神情,把他的话认真记录在册。她知道自己押中了——程斯归是这个男人的痛处,却也是突破口。

后续的诊疗愈发顺利。裴叙川虽然此前反感就医,真正开始之后,倒是最听话遵医嘱的一个。

每天按时服药,保持定期健身,积极地配合治疗。他资助了贫穷的学生,从他们身上看到不屈的生命力与希望;也的确把工作节奏调整得劳逸结合,摸索着培养些兴趣爱好,闲暇时甚至还会亲自到福利院或养老院去探望,再做上半天义工。

从前他或许甘于在黑暗中徘徊,但现在带上了程斯归的份,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会用力活着,不能再浑浑噩噩。

复诊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往往会围绕裴叙川上回散心的去处展开。

很快,Vivian就觉察出了些什么——裴叙川去的这些地方,几乎都与他那位同性爱人有关。

有的是程斯归生前提过想去的地方,有的是他小说中涉及场所的原型。后者并不难查,网络上现成就有书迷总结的打卡地清单。而裴叙川现在就像一个真正的书迷一样,顺次逐个地前去探寻。

他成为了他已故爱人的眼睛,替他看这个世界。

这个周末,裴叙川去了一间酒馆。

清吧的定位,偏暗的灯光令人放松,舒缓的轻音乐颇有格调。裴叙川没有径直落座,而是沿着走廊缓缓踱步,观察室内的装潢与墙壁上的画。

这家小酒馆,是程斯归小说中酒吧“玫瑰下”的原型。

他笔下的故事彼此独立,但其中有三本现代都市背景的小说,主角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了一个属于他的小小宇宙。玫瑰下则像世界线的重合点,见证角色的相遇别离。

裴叙川在室内走了一圈,不由得在想,程斯归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为何会选择描写这里作为关键情节的背景。

也许是听品乐或朋友提起过,觉得很喜欢;又或许是在网上偶然得知,将别人过来玩的照片看了又看……

程斯归在他身边时,裴叙川很少去关心他在做什么。现在天人永隔,他却对他生出无穷好奇。

裴叙川一边想象着程斯归写作时的情形,一边随意点了酒和食物,寻了个安静的位置。

场中乐队的表演快要开始,餐食还没上,裴叙川离开座位,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为着接下来的演出,场外的灯光又落了一些,幽暗如梦。裴叙川循着壁灯的光线往前走,抬头忽然看到前方一个人的背影,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是他吗,还是又一次幻觉。

“锁锁。”裴叙川唤道。

裴叙川自忖近来按时服药初见成效,已经很少再被幻影折磨,按理来说,不应该会在这个时候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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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锁。”裴叙川再次出声,“是你吗。”

昏暗的光线下,眼前的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他:“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你来。”

身后的乐声与人声都听不见了,仿佛整个世界变成纯白,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

他还活着,他的锁锁还活着。

巨大的喜悦填满了心脏,随即又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所代替。

裴叙川怔然望着那人,低低地说:“我到处找你。”

一个男人越是强大,他偶然示弱的瞬间越有一种别样的动人。

外人看来无坚不摧的一个人,此刻却像一只滂沱大雨中的狼犬,流离失所了很久,终于看到一盏灯,即使极力克制,还是泄露出一丝压抑的委屈。

“先生。”年轻男孩子哪里经得住,心肠都软成一滩水,走上前去拥住他,“先生带我回家好不好。”

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兜头泼下,裴叙川身体一僵,心脏又一次沉入湖底。

不是他。

程斯归不这样腻着嗓子叫他“先生”,身上也总是洁净清爽的淡香,不可能沾染这样俗艳的脂粉气。

几乎在男孩投怀送抱的瞬间,裴叙川反手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人抵在了墙面上。

缺氧的窒息感下,孟然身体向下滑,最初还能发出痛苦的呻吟,很快连这声音也低了下去。

在他彻底无法呼吸之前,裴叙川松了掌控,把人扔在了地上。

看着这张脸,他终究下不去死手。

“谁让你来的。”裴叙川冷声问。

孟然颈上一圈骇人的紫印,他大口呼吸几下,又匍匐到裴叙川脚边,抱住了他的腿:“三少也是为了先生着想……求求先生留下我吧,然然会听话的……然然愿意做夫人的代替品,一直陪着先生……”

孟然仰面,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流得楚楚可怜,他知道自己这个角度看上去最动人。

怎么会这样搞砸?刚才心里乱撞的小鹿也被一并掐死了,孟然现在满心只有后怕,上一刻还情深如斯的男人,下一刻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也配?”裴叙川冷眼看他哭哭啼啼,只觉得反胃,将人踢开就转过了身,“叫裴念渝滚过来。”

一刻钟后,裴念渝领着孟然出现在包间。

换到明亮的灯光下看,孟然与程斯归至多五分相似,五官依稀能看出整容的痕迹。气质更是相差甚远,书卷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模仿出来的韵味。

裴叙川心中气恼,刚才怎么会把这个人认成程斯归?

裴念渝站在裴叙川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他瞥了一眼孟然脖子上的淤紫,紧张地开口:“二哥,对不住……”

“我以为……”裴念渝原本打算送替身来讨好他,没想到弄巧成拙,撞到了铁板上。

上次祖宅里言语冒犯的事已经过去很久,裴家眼下已经是全凭裴叙川说了算,就算天真如裴念渝,也不至于再看不清局势。

好心办坏事,他本想辩解几句,看到裴叙川脸色阴沉,又不敢再往下说了。

裴念渝垂头丧气,“二哥,你别难过了。”

真是蠢,裴叙川想。

白小姐精明一世,生下的儿子却被养成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蠢货,难怪她心里把裴凛恨得出血。

裴念渝比裴叙川小许多岁,从前在裴家,也曾经有过跟在他身后牵着他袖子叫哥哥的时候。

裴叙川那时已经看出裴凛对小儿子的溺爱有些刻意,裴泊安却不这么想。他嫉恨老三,又不敢忤逆父亲,怨气都发泄在好欺负的陈汀兰母子身上。

所以那时,裴叙川与这个最小的弟弟之间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过节,却也实在谈不上喜欢。

然而裴念渝就像完全看不出裴叙川对整个裴家的厌恶一般,依旧傻乎乎地跑来找他玩耍,有一回塞给他一团白色的毛绒玩偶:“哥哥,前几天爸爸带我去看动物了,买了好多纪念品,这只小北极熊送给你。”

他什么都不懂。

太过坦然的示好,甚至根本没去想过自己的行为会有多像刻意的炫耀,足以把一颗快要在压抑中崩溃的心碾得血肉模糊。

偏偏是这种坦荡又无辜的不懂,就连想去厌恨都找不到落点,于是显得更加讨厌。

就像现在的裴念渝依然不懂,巴巴地送个赝品到他面前,无异于将未愈的伤口再一次撕开,密密地撒上盐粒。

裴叙川抬起头,裴念渝还站在原地,正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眼底的关心不似作伪。

裴叙川低低叹了口气,无力感漫上心头,又蔓延到四肢。

“胡闹。”他最终只是薄责几句,“正事不学,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带着你的人回去。”

演出是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裴叙川离开酒馆,直接回了家。

每当推开书房的门时,裴叙川心里总是藏着一点希望,或许这一次程斯归就在门后,像以前一样穿着宽松的衣服坐在地毯上的书堆里,从书本中抬起头冲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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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生生的腿露在短裤外面,浑身还带着浴后清爽的水汽。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和以后,却都再也不会有了。

他可以一直独自抱着这点希望,守在这个家里,不需要什么替身。一瞬的恍惚里赊来的喜悦,只会在清醒时化为翻倍的痛楚。

那种滋味,裴叙川不想再领教。

例行复诊的时候,Vivian照旧问起了他最近的出游。

酒馆里那件事想起来便觉得糟心,裴叙川只同她提了更早一阵子去迪士尼乐园的事。

“玩得开心吗?”

Vivian很快想起了程斯归早期的一则短篇悬疑,女主人公出身地方,故事从对迪士尼乐园的向往切入,引出推理的主线以及她少女时期家庭的矛盾,最终女主角在陪同女儿前往迪士尼时与过去达成了和解。

“在那个地方,每个人都很快乐,我当然也是开心的。”裴叙川语气平淡,“只不过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那里。”

这句有名的电影台词说出来,Vivian也有些动容。

裴叙川回想起那天经过乐园的桥边,一对年轻夫妇正在给孩子拍照片。小孩也懂美丑,摆完姿势颠颠跑过来,看到爸爸拍的自己不好看,“哇”一声哭了起来。

裴叙川回过头去,注视着那对年轻父母手忙脚乱地买了气球哄孩子开心。

小孩子破涕为笑的时候,他也莫名跟着笑了一下。

他从程家拿走过一张程斯归小时候的照片,也是哭得鼻头发红,手里牵着气球。当年拍下这张照片时,程斯归应该也正跟那孩子一样不知事的年纪。

裴叙川同Vivian讲起这件事,也讲起他在乐园里遇到的其他孩子,甚至告诉心理医生,他在花车巡游的欢乐氛围里感到过一丝难过,因为觉得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总要长大,知晓乐园的童话是虚构的梦,见识到世间的丑恶与艰辛。

以悲观主义为主导,这实在是病人典型的思维方式。但比起最初的寡言,能够开始把这些说出来,已经是很好的征兆。

Vivian认真开导他许久,两人才各自散了。

结束诊疗后,Vivian到餐厅赴老同学陈钦意的约,吃过这顿饭,陈钦意就要回西港去。

席间他们聊起裴叙川,Vivian安慰陈钦意:“裴先生属于轻症,现在也很配合治疗,交给我你不必太担心。”

陈钦意喝了口茶,叹气道:“我表哥性子太要强,认准的东西就不会改,成事成在这上,也为这个受折磨。”

“裴先生的确与他这个阶层的人有些不一样。”Vivian点了点头,“所谓成功人士,大多数原本就是精力充沛的人。裴先生则不然,前半生只是为仇恨而勉强自己活着。仇人死后,长久以来的目标消失,人生没有了落点,消极厌世的情绪进一步滋长。直到程先生离世前留下那封信,才给了他新的精神寄托。虽说现在替程先生活着的想法还占大头,但能引着他走出第一步就是好的,这样一步步走下去,裴先生会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轴线。”

她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有时候真的有些好奇,那位对他影响这么大的小程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钦意托腮望向玻璃窗外,阳光下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说来你或许不信,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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