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大门他就拿出望远镜,本岛一览无余。他的农场在两公里外的岬湾沙滩边,一切正常,但房客的车不在。四公里外的诺特兰城堡遗址,这种天气下应该有不少游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五公里外的皮罗沃尔小镇,望远镜已经看不清楚细节。但是镇内镇外所有公路上,没有一辆移动的车!
他心头乱跳,药劲越发上头,忙把镜头指向东北角的韦斯特雷机场。那个机场是韦斯特雷岛得以扬名世界的特色:它开通一条三公里长、57秒到达的飞行航线,与东面的帕帕岛通航,吉尼斯纪录是全世界最短。
机场有七公里远,但他也看清了,停机坪上没有一架飞机。两岛之间的海峡平时相当繁忙,现在也没有一条船。
看起来,今天岛上只有他一个人。
背后忽然响起车声。
他回头一看,那车发动了,缓缓开到大门口停下,并不熄火,似乎在观望他要去哪里。
刚才那十几分钟单口调情,让他有点伤脸面。于是他不再尝试,自顾自向北拐弯,沿着围墙绕过去。
从大门口绕到悬崖边要走将近一百米。他大概瘸上五步就要歇两分钟。那车并不着急,总是等他走出十多米远,再挂一下档跟上来,跟他保持几米距离继续等。
麦基头也不回笑道:“早知道我带个飞盘过来。”
绿草如茵,海天如画。他却顾不得多看一眼,紧盯着下一步落脚之处。草根下的泥土非常湿滑。越靠近悬崖,裸露凸起的岩石也越多。如果一跤跌下去,再别想站起来了。
那车还是不紧不慢跟着,在乱石地上摇摇晃晃,让他担心那小箱子放稳没有。
终于,北大西洋的波涛跃入眼中。麦基喘着粗气拿出望远镜。那车也离悬崖五米停下,车头正对着他,对登临观海毫无兴趣。
调整了一会儿焦距,他看清楚了。
烟柱起于奥克尼主岛梅恩兰岛。第一处是主岛北岸边的越洋光缆终端站。火已经熄灭,终端站建筑群成了一片焦土,乌黑的浓烟团团升起。
第二处更远,恰好在地平线之下。看不见火源,但火光映照空中,大白天都隐约可见,烟柱比终端站还粗。
麦基知道自己立足的崖顶海拔50米。他算了一下,地平线距离应该是26公里。梅恩兰岛他再熟悉不过,那个方位根本不是陆地,而是圣马格努斯海湾。
那么,起火的只能是海湾中的微软数据中心群!
他赶紧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海怪之城”。那是谷歌的数据城堡,就在他家门口的岬湾之外。海怪们都安然无恙,模样比平日更傲慢。然而附近的水中……
他又举起望远镜。离海怪之城两三公里的浅水中,一架军用飞机残骸半沉半浮,整个尾部被炸没了。露出水面的机身侧面,二色同心圆标志清晰可见。
皇家海军。
麦基心中一沉。几十年的习惯思维,刹那间让他觉得是自家飞机被击落了。反应过来之后,心沉得更低:在这个位置被击落,那只能算敌机。
他对货车喃喃道:“比核战要好一点。比篝火晚会糟糕多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两个破碎的大灯呆望着他,配上撞扁的脸,一副白痴相。
麦基又看了一阵梅恩兰岛。韦斯特雷岛常住人口不到六百人,发生这么大事,跑光了不奇怪。但是主岛人口接近两万,现在看上去也是一片鬼域,没有动静也没有交通!
他放下望远镜,沿着悬崖边看过去。手机就在围墙与悬崖之间某处,离他二十米左右,生死不知。他只想一把将它攥在手中。
这辈子还从没这样渴望过手机。
悬崖边比有草的地方崎岖得多。他第二步就踩虚,一个趔趄,差点倒向大海的方向。背后突然响起音乐声,惊得他撑住身体猛回头。
那车现在亮起靠海的大灯,放着古典歌剧。音量很大,从敞开的车门中汹涌而出。麦基听了几个小节就认出来了:这是普朗克的《断头台》。(注:弗朗西斯·普朗克,法国作曲家,不是前面提到的物理学家。)
“你也喜欢普朗克?”
他站稳之后乐声就停了。悬崖与围墙边距离太窄,那车没跟过来,也没跟他粉圈相认,熄了灯回到白痴状态。
麦基想了想,回头继续走,走了两步故意向悬崖边靠去。
还差半米之时,音乐再次响起。这次没有人声,是快节奏的管弦乐。麦基听了一段才认出来:这是2030年大火的科幻片《星路》中经典配乐,曲名应该叫“极速坠落”。
他背对着车,偷偷笑得合不拢嘴。终于,终于!这家伙有反应了,而且有逻辑!
他干脆停住,抬起受伤的脚,伸向悬崖之外。
音乐换成了吵死人的死亡金属。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叫得声嘶力竭,歌词完全听不清。
麦基赶紧收腿,退后两步:“好了!对不起!开个玩笑,请别折磨我了。”
「–」
鬼叫刚停下,麦基的笑脸上就挨了一记鸟屎。
这下他才想起,三月底是燕鸥产卵的季节。它们在绝壁顶部筑巢,护巢本能极其强烈,谁敢走近必遭攻击。本地人知道厉害躲着走,每年都有游客被啄得头破血流。
现在,十几只燕鸥已经从崖边腾起,在低空盘旋,发出威胁的嘎嘎声。
他的头轻得快要漂浮起来。这要是被啄到几下,可能会一边飙血,一边漏气。他单手抱头,御风而行,亮开嗓子吟诵:
gulls and terns, mates in hiding
spare me your second-guessing!
这是中国古诗,原句是“鸥与鹭,莫相猜,不是逃名不肯来”。万国宝刚上线那个月,他跟朱越经常通宵玩翻译游戏,两个人的夜猫习性和宅男趣味都爆炸了。汉英古诗互译最好玩,因为只有玩这个,才能看到万国宝也有搞不定的情况。这两句恰恰是万国宝完美搞定的,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朱越自己的翻译中,“鹭”准确翻成“heron”。但万国宝用“tern”——“燕鸥”来代替。朱越很不服气,批评万国宝“得雅失信”。麦基问了他差别,又琢磨了一阵才明白妙处。
不仅仅是单音节韵律更整齐的问题。韦斯特雷没有鹭,但有海鸥和燕鸥。万国宝似乎知道翻译的用户在哪里,身边有什么,甚至预测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想起这诗句。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朱越这孩子又失业了。
燕鸥越聚越多,叫声越发暴躁,显然脑瓜里没装万国宝。第一只已经开始俯冲。麦基靠墙低头,举起拐杖。四脚盘异常沉重,他根本舞不动——
尖锐的鸟鸣声从侧面涌来,充满残忍杀伐之意,不知是什么猛禽。恍惚间他觉得在哪里听过。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多岁时,带着姑娘,在希思罗机场边的草地上野餐。(注:希斯罗机场是伦敦的主要国际机场,多年深受鸟患,曾有波音747撞鸟坠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