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82节</h1>
面对这种情形,葛洪也是一筹莫展。本想绕道徐州,谁料偶然见到了一本名唤《伤寒新论》的医书,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经过一番跋涉,他来到了铜鞮姜府,想请教一下此书之中的种种问题。也是凑巧,姜达后脚就回到了姜府,准备带妻儿前往潞城。
一个是专程前来请教防疫之学,另一个则是这方面的专家。一谈之下,自然极为投契。当姜达得知葛洪师从郑隐这个丹术大家之后,便起了心思,想把他引荐给自家主公。主公伤于丹药,这种事情,自然道家的解决方案要好一些,更别说对方还精通调养之道。若是有此人帮主公医疾,应该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姜达是这么想,葛洪本人却不怎么热衷。无他,跟《伤寒新论》一同刊印的,还有一本书,名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撰写此经的,乃是并州赫赫有名的佛子,也就是姜达想让他见的人。
他一个道家门人,何必见个释家信徒?更何况据说那位梁府君还俊逸非凡,素有名士之称。北人向来歧视南人,这么个形貌出众,身份高贵的人物,恐怕不屑于理会自己。也是姜达反复劝说,又点明防疫一法,大多出自他家主公手中。才让葛洪勉为其难,跟了上来。
也罢,若是对方不喜自己,尽早离开便好。免得平白被人折辱。
正想着,大堂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就见一人携着姜达之手,快步走出了大门。那是一位极其俊美的郎君,玄袍梁冠,身若玉树。虽然面色苍白,略带病容,然则那双点漆黑眸直若星子。在人群中一扫,那灿灿星眸便落在了他身上。
也不迟疑,那人上前一步,展袖作揖:“这位,便是葛郎?果真年少英才,见之幸甚!”
葛洪完全愣住了。谁能想到,只是一位医官的推荐,便能让太守亲自出迎!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完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啊!
本来就有些内敛木讷,见到一郡之首如此相迎,更是让葛洪有些猝不及防,连忙还礼道:“府君过誉。小子不才,何堪让府君出迎……”
姜达也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主公竟然会亲自迎出门来。不过这未尝不是对他的信任和肯定,于是姜达笑道:“稚川,这位便是我家主公。我就说主公求贤若渴,这下你可安心了?”
哪里是安心,简直称得上惊吓了。葛洪有些说不出话来,梁峰却哈哈一笑:“多亏季恩所荐。来来,葛郎与我进屋详谈。”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分主宾落座之后,梁峰才再次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对方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一身素袍,简朴至极。容貌气度也不甚出众,相反还有些拘谨,不似段钦或是崔稷那般器宇轩昂。不过这些,对梁峰而言都不重要。葛洪这个名字,就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
在梁峰祖父的书房里,有两套常备的书目。一套名为《抱朴子》,乃是道家经典之作,还分内外篇,据说内道外儒,其中不少篇目都是传世之作。还一套名为《肘后备急方》,乃是一本古代的临床急救手册,专门收录那些便宜有效,针对各类急症的药方、针灸、外治手段,也是医学史的传世之作。而这两套经典有着同一个作者,便是葛洪!
梁峰虽然没有读过这两部书,但是能经过千百年依旧传世的作品,哪样不是天才方能写就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另一个领域中,还看到过葛洪的名字,就是火药的来源。
火药出自中国古代炼丹师之手,这一点为世界公认。而有史载的丹方记录者,便有两位,正是晋代的葛洪和唐代的孙思邈,而葛洪更是南派金丹道教的祖师。在这个时代,唯一能够接触化学的,便是炼丹师。又碰上这个炼丹的祖宗,怎能不让梁峰喜出望外!
不过看看面前青年的年龄,不管他是不是后世那位抱朴子、葛仙翁,都远远谈不上成熟。还是要先看看对方的志趣才能,方可对症下药。
梁峰冷静了下来,温文笑道:“听闻葛郎乃丹阳句容人士,不知何故前来北地?”
缓过神来,葛洪拱手道:“素闻洛阳神仙道法甚多,小子便一路北上,前来探访。”
“哦?可访得了神仙?”
“多是欺世盗名之辈,不足一提。唯董威辇辟谷方术,有可取之处。”
葛洪故意提到了董京这个相当知名的道士,旨在观察面前这位梁府君的反应。他一无门第,二无声望,若不是因为师承和炼丹师这个名头,又如何得面前这位新贵高看?然而就算被以礼相待,葛洪依旧没有留在这里侍候权贵的想法。之前从军,他已经见惯了那些士族的嘴脸,表面谦谦君子,实乃汲汲小人。实在不堪为伍。
谁料梁峰并未追问,只是颔首:“神仙自当难求。与其问仙,不如求己。”
这话不由让葛洪语塞。再怎么说,这位梁府君也有佛子之名,怎么却摆出一副不信神佛的样子。那他为何如此厚待自己?单纯想治病吗?
犹豫片刻,葛洪便道:“府君身份高贵,自当养气固本。小子观姜兄医术高绝,方才是当世良医。”
这是明摆着的退辞,梁峰却像没听懂似得,笑着反问:“葛郎也精善医理?不知有无读过姜太医所著《伤害新论》?此书一出,世间不知有多少病苦得以活命,实可传世!”
一旁姜达叹道:“此书也脱不开主公。当初若无主公指点,又谈何防疫之法?家祖医书广传于世,也多亏了刊印所赐。”
《伤寒新论》可是葛洪肯跟随姜达来到郡城的唯一原因,听到梁峰提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伤寒由鼠患而起,着实是小子未曾料到之事。然则除却鼠患,也还有不少其他症由。譬如有些病患只是咳嗽流涕,高热难消,便跟鼠患极为不同。若只归于一症,难免有失偏颇。”
这症状,明显就是流感。后世发生甲流时,尚需要国家动员防治疫病,何况古代。梁峰肃然颔首:“确如葛郎所言。疫物绝非一种,可是毒疠之气,也可为微小之虫,防不胜防。若是能找出各症病由,方可一一救治!”
这话简直说到了葛洪心底!他立刻道:“诚如府君所言。我观野犬发狂咬人,病患多如犬只畏水惧光,便是犬之疫物传入了人体,似鼠患一般!还有虏疮一症,流于乡野。患病者发疮,由头面及身,状如火疮,皆戴白浆!若救治不及,患者多亡。治愈之后,还会留下紫黑疮疤。”
这说的分明是狂犬病和天花!没想到葛洪已经通过观察发现了这两种恶性传染病的发病情况。这下梁峰哪还有疑虑:“正是因此,防疫之法才当仔细完善。葛郎果真大才,若是能探知世间疫物,其功不亚于《伤寒新论》一书!”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同他的看法。葛洪深知自己从为受过名师指点,又是郑隐这样的隐道之徒,多被世人轻看。当初立下种种军功,也无法使自己顺利进入仕途。他的祖父因直谏被吴王赐死,他的父亲也因吴国败亡,半生颓唐,病死与太守之位。加之北人对南人的歧视,就算陆机这样的大名士,也不过死于司马颖刀下,他又如何能一展胸中抱负呢?
正是因为对官场的失望,他才远赴洛阳,寻找神仙之道。谁料依旧是妖道辈出,满眼乱象。入世不得,出世也寻不到路径,让他如何能不焦灼彷徨。然而面前之人,却没有半分歧视,待他若上宾一般。肯定他的才能,重视他的发现,甚至想让他把这些整理出来,救治世人。这样的心胸,这样的所为,他着实前所未见!
定了定神,葛洪方才道:“小子观府君似有丹毒入体之症。服丹不慎,便会生出种种弊端。若是府君不弃,小子手中也有几个方子,可与府君一试。”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表达善意,然而梁峰一哂:“区区病体,何足挂怀?我倒是对炼丹一法,十分好奇。以一物,化一物,改自然之貌,夺天地造化。此道若是精研,说不定也是一条登天大道。”
“难道府君也爱服丹?”夺天地造化一句说的实在极妙,葛洪忍不住问道。他面前之人显然体有丹毒,不会想要留他的原因还是在炼丹一事上?
“寒食散已险险夺我性命,鄙人对服丹并无兴趣。然炼丹一术,又何止服食?”梁峰一笑,提笔刷刷写出了一行字,递了过来,“这里有一丹方,乃伏火之法。若是葛郎有意,也可炼来,与我探讨一二。”
葛洪接过那张纸,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硝二磺三木炭”几字,后面还附有剂量配比。他跟随郑隐学习多年,自然精熟各种炼丹之法,这是火法中的一种,曰硫磺伏火法。只是从未见有人能把配比写的如此清楚。而除了如此三样,竟然没有丝毫旁物,还真不是可服用的丹药。不成丹,又要炼什么呢?葛洪不由生出些兴趣。
见面前青年目不转睛的看着火药配方,梁峰连忙又补充一句:“此法甚是危险,葛郎炼丹之时,务必小心谨慎。若君不弃,我会在府中草舍一丹房,供君试验诸法。”
话到这里,葛洪还能拒绝吗?吸了口气,他深深一揖:“那小子便要叨扰几日了。”
一旁,姜达不由有些发怔。他怎么不知道主公还喜欢炼丹呢?不过加深防疫研究,也是他心中所愿。葛稚川这样的才俊,能得主公重视,更是他乐见之事。只盼他说的解丹毒之法,能派上些用场吧。
第126章 将雨
跪坐在与身量相符的低矮书案旁, 梁荣小脸板的十分严肃, 学着大人的样子正襟端坐, 仔细聆听台上先生的宣讲。
这是几日起太守府刚刚筹建起来的崇文馆,就在后宅的花园之旁。清幽雅致,相当适合授课。馆上下两部。上馆招收六至十岁的官宦世家子弟, 下馆则不拘年龄,之论才华。梁荣所在的便是上馆,只摆了六张书案,显然不是谁都能来这里进学的。然而与其他兴高采烈,与有荣焉的学子不同。梁荣感受到的, 更多是父亲的怜爱之情。
去岁时, 他还怕父亲会把他送出梁府, 去哪家大儒门下进学。谁知真正到了这个时候,父亲竟然专门开了学馆, 为他找来了崔氏这样的名儒, 为他开蒙。哪里还有被抛弃的恐惧, 梁荣只觉得小心脏都鼓鼓暖暖, 恨不得每日多学些东西,报答父亲这番心意。
也正因此,他学得极为认真,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过梁荣的心思,没几个人能猜得出来。作为讲师的崔稷,只觉得府君这位小公子,跟其他孩童大有不同。沉稳有度,聪颖好学,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学生。而作为府君独子,乃至整个梁府幕僚群的开蒙师长,崔稷能够获得的,也非只是教授几个蒙童。授业之恩只比君恩、亲恩稍逊,能够身为这些官僚之子的师长,本身就是一种极难得的人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