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不大,不多时,几人就来到门口。当看清眼前情景时,不由有人惊呼出声:“为何如此多百姓?”
就算王公出游,身旁也未必能有如此多人顶礼随行。可是人群之中,分明只有一辆普通至极的牛车啊?
有些人眼神好些,看到了人群之后的另一支车队,不由叫道:“那不是王府车辇吗?”
果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后,还跟着一支豪奢车队,看形制正是王府车辇。可是那些如痴如狂的百姓,根本没有搭理王府车辇的意思,只跟在牛车周遭。
在场罕有愚笨之人,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莫不是借住在王府的那位梁郎君,到了寺外?他何时有了这般声名,能驱驰如此多的百姓?
牛车停在了庙门之前,梁峰看了眼激动的瑟瑟发抖,满面通红的绿竹,轻声道:“你呆在车里,莫要离开。”
绿竹咬紧嘴唇,用力点头。居然这么多人对郎君顶礼膜拜,让她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双目含泪,久久无法平静。现在别说是下车,根本腿软骨酥,动都没法动了。
看绿竹那副模样,梁峰微微一笑,提高了音量:“弈延,扶我下车。”
弈延立刻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臂。那只纤长矜贵的白皙手指,就像往日一样,搭在了他臂上。弈延曾无数次搀扶着主公登梯下车,缓缓而行。然而没有一次,能让他如今日一样,心神巨震。
那人面上没了浅浅笑颜,反而抿唇垂眸,面带肃容。那身群青衣袍严丝合缝裹住了他的纤瘦身躯,也让他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姿容,凛然不可亲近。就像真正的仙人佛子,让人为之心悸。
只是一眼,弈延就仓皇低下了头颅,带着十二分恭敬,搀扶那人步下车架。
下了车,梁峰却未移步,而是站在原地,等王中正的车辇。不一会儿,王府的车马也绕过了人群,来到了寺前。王汶下车笑道:“未曾想子熙风姿,远胜安仁。”
“中正过誉。”梁峰轻笑摇头。
“能如此踏花游街,也是人生乐事。来,与我携手同行。”被抢光了风头,还能如此调笑,王汶的雅量的确非凡。
面对这样的善意邀请,梁峰又怎能推拒?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拾阶而上。
身后,弈延看了眼空荡荡的手臂,咬紧牙关,默不作声跟在那道身影之后,向寺中走去。
第50章 法会
看着寺外蜂拥而至的百姓, 和身侧那些高门雅士惊诧的目光, 念法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是听说过梁丰姿容甚佳的传闻, 也深知师父邀他前来的意图,但是从未想过,这人居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 让晋阳百姓如痴如狂!
他可不只有这张脸,还有个佛祖入梦的名头啊!如此一来,辛苦举办的法会岂不成了为人作嫁?
念法忍不住扭头,望向师尊。谁料老僧面色不改,迈步上前, 冲着率先登上台阶的王汶合十行礼:“王中正驾临, 老衲甚幸。”
王汶也没料到住持会出门相迎, 连忙道:“住持多礼了。法会盛事,鄙人怎能不到?”
两人见过礼后, 梁峰也登上了最后一阶, 站在王汶身侧。
老和尚转过脸,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突然深深一礼:“多谢梁施主。”
这一谢,可远远超出寻常礼节,身侧众人一片哗然。梁峰也愣了一下,旋即双手作揖,一鞠到地:“多谢住持。”
一行僧礼,一行俗礼,两句多谢,道尽一场磨砺,无数性命。不合情理,但情深意重。阶下,无数百姓含泪跪倒,口称“南无”,佛号响彻天地。
老僧缓缓起身,做了“请”的手势:“诸位施主,请寺内观礼。”
梁峰直起身,耳听那响亮佛号,眼看面前众人赞许目光,不由在心底一哂。这老和尚真是会把握局面,只是一礼,便把人们的注意力拉开,转到了佛祖和法会之上。不过他并不在意,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法会吗?
跟在王汶身后,他踏入了怀恩寺内。
这寺院建于东汉,距今时间并不很长,但是气势已是不小。虽然法会盛大,但是寺内寺外各有道场。寺外不过是些宝盖香烛,寺内却是经幡飘飘,香雾袅袅。众僧身着法衣,手持法器,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在这样迫人心神的宗教氛围下,几人在正殿内的雅席内落座。最上手的是一位老者,做燕居打扮,看不出身份。其下是钟、裴两家的长辈,随后才是王汶。那些带着帷帽的妇人分席而坐。梁峰挨着王汶,在侧席落座,看了眼最上首那位老者,猜测这人是何来头。不过这时候,可没人为他引见。
宾客落座之后,住持走到了正殿之中,端端正正跪在蒲团前,向大殿内的金身佛祖顶礼膜拜,随后他起身,走到法台之前,敲响了桌上金鼓。
随着金鼓之声,寺院中的大钟响了起来,铙钹、木鱼、铜磬递次响起,梵音大作。端坐在正堂之上,只觉天地都在随乐声震颤,殿外光明大放,殿内香烛熏熏,佛祖拈花垂目,唇角带笑,说不出的慈悲朦胧。鼓乐环绕周身,无处不是佛唱,无处不是仙音。
这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抗的。坐在上首的两位老妪立刻颤抖起来,手持布巾轻轻伸入帷帽之中,似在擦拭眼泪。王汶则双手合十,闭目诵起了经文。梁峰不由暗自赞叹,佛教仪式果真非同凡响,难怪会有如此多信众。
梵乐足足响了一刻钟,才渐渐隐去。住持手持柳枝在面前的金钵中轻轻一蘸,把无根之水洒向天空。随后他展开了面前经卷,开始唱祷开斋忏文。
那忏文古拙雅致,辞藻华美。主要是请谢佛祖赐予的恩德,赞美众位施主的慷慨,并发下宏远,超度在疫难中过世的亡魂。难得忏文写得既无谄媚之意,又无轻慢之心。字字珍重,妥帖入微。在座几位金主听得连连颔首,面露笑意,显然对这番恭维十分受用。
长长忏文结束之后,住持敲响面前法磬,诵经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又持续了足足一刻钟。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才算完成开幕仪式,住持转身回到了正殿主座之上。怎么说也是六七十岁的老者了,站立整整半个时辰,又读了那么一篇冗长拗口的忏文,难得这老和尚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吩咐知客为诸位施主奉上香茗。
待众人用过茶水之后,他才开口道:“晋阳城中大疫,幸得佛祖入梦指点,王中正居中转圜,各位施主慷慨布施,方得全功。如今疫病已除,功德无量。本寺愿重塑佛祖金身,广开法会诵经三日,超度逝者亡魂。”
这事情众人早就知晓,如今再这么郑重说上一遍,意图自然只有一个:要钱。
闻弦知雅意,坐在上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佛祖慈悲!我愿布施二十万钱,度化亡魂。”
住持谦恭回礼:“多谢都尉。”
二十万钱可不是小数目,这个都尉是什么来历?梁峰心中疑惑更胜。不过布施已经开始,容不得他分神。
紧接着那文士,钟氏和裴氏各布施了十万钱,王汶代表王氏,亦如两族。这几人就代表了晋阳的顶级门阀。随后是郭氏、孙氏、温氏和虞氏,皆是布施了五万钱,显然身家逊于之前几位。
因为是殿内雅席,有资格列席的本就稀少,不一会,前面就都布施完毕。众人目光落在了王汶身侧的梁峰身上。按身份,他应该也布施五万钱才对。但是一个衣着朴素,只能乘坐轻车的白身亭侯,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在众人或担心或好奇的目光之中,梁峰从容起身,躬身施礼道:“今次缘起,皆因佛祖入梦。在下特地备了几件物事,愿奉佛祖坛前。”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只道梁峰选了取巧之法,捐供物品而非钱粮,即全了体面,又不至于失礼。然而当梁峰接过仆从递上的木匣,从中取出一件东西时,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尊莲花盏,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碗,如初绽花蕾;下层为盘,似莲叶舒展。两者浑然一体,精雕细琢,莹润有光,显然是上好瓷器。可奇的是,这盏,竟然是白色的!
在座诸位无一不是豪门阀阅,哪家没有瓷器?天下诸瓷,越窑为贵。能够拿得上台面的,无不是越窑青瓷。一尊越窑青瓷炉,往往是达官贵人的身份象征。然而谁曾见过这样的白瓷莲花盏?
虽不是通透莹白,但是那盏的确是青白颜色,盘底处还有些色泽不匀的晦暗釉色。然而白璧微瑕并不能让莲花盏失色,反而有了些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典雅,愈发动人。
这样的莲花盏,卖个十万钱毫不稀罕,拿来礼佛,更是足见虔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