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若是就此与他离开,日后将会面对什么?”一阵静默后,方才有另一道男声响起,这声音苏长宁再熟悉不过,正是宇文成周的语声。
许是因为是在他的识海之中,苏长宁心念动处想要看清说话人的容貌,却始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无法看清。
“兄长,我明白。”女子似乎已放下了先前的犹疑,字字道,“与他离开,我不悔。”
又是长长的静默过后,终于男声说道:“……若是你真心之所向……我不拦你。只是自此之后仙凡两隔,若是那人负心,家中再无法护你周全,你亦须思虑清楚。”
“兄长,我会的。”女子闻言,唇边绽开一笑,“多谢兄长成全。”
说完女子便转身离开曲廊,独余男子独身一人凭栏远望,思绪却不知飘往何方。
“未想到这世界……真有仙道……凡俗之身,真可求道问仙?”
在下一刻,情景陡然移转,苏长宁发现自己神识正置身于一座十分阔大的厅堂之中,虽有五六人或坐或立,却是落针可闻的静。
“成周,是时候告诉你实情了……”上首坐着的温婉贵妇,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不舍,“的确如他所言,你并非爹娘亲子……”
在她身侧坐着的威严中年男子此时亦是抚须沉吟,久久才道:“成周,你是我大哥之子,本该唤我与你娘一声……叔婶。”
但见那妇人自袖内抽出一条绢帕,默默拭去眼角之泪后才道:“成周,这便是大伯,也就是你的亲生之父。”
在一片茫然中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那张俊美男子面容,竟与自己确有八分相似。
可不过二十余年岁,当与自己相差仿佛,如何称“父”?
“成周。”那俊美男子开口,“这些年是我负了你……与你娘。不过这次来,为父已修行有成。先前算过你的八字根骨,正是天资绝逸……”
一声冷笑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走便走,想来便来,于我无干。”
“成周。”正想拂袖离去,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臂,也不知用了什么外道法门,无论他如何使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你是我的亲子,我自知晓,你有一颗向道之心。”
蓦地想起妹妹与那修士离开时自己心中的那阵波动,他竟是生生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成周,随我同去。”那男子见他似是意动,忙又续道,“踏千山、历万劫,与天争道,何等快意自在!”
虽然那一日他仍旧拂袖离去,但是在月余之后,终究还是跟着那个他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离开,来到了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修真界中。
因踏上道途时年岁已长,那男人便先买来药材替他打熬筋骨,等肉体锤炼得差不多了,方才教给他一些炼气法门。
亦是到了修真界中,他方才知晓他的这位父亲,虽对俗世中人来说是高高在上的仙师,但是在修士之中,不过是较为低阶的筑基修者。
不仅如此,他在一处遗迹中意外而得的修炼功法,也只算得上是下品之中略为不错的功法而已。
好在他自身并未因从相府金尊玉贵的大公子变为修真界中不名一文的小修士而迷失,只是努力地修习,盼望有一日能够引气入体,甚至筑基,成为那些仙师中的一人。
彼时,在他眼中如父亲那般的筑基修者,便是十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存在了。
眼前少年努力修行的画面逐渐变得辽远,苏长宁一缕神识往高处飘摇,最后悬于一片虚空之中,临下而观,只见一条由无数场景拼合而成的时光长河缓缓流过,其中之人或因成功引气入体而喜,或因身为散修的父亲被宗门修士藐视而怒,或因在一个坊市上偶遇阔别多年的妹妹而讶……
“兄长,你怎地也……”曾经美貌如牡丹花一般的女子,如今却是憔悴了颜色,守着一个卖功法玉简的小摊,苦苦求生。
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正想要与她倾诉别离之情,可却被前来挑选物品的几个修士打断。
看着曾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视作掌上明珠的妹妹对着那几个趾高气昂的修士熟练地奉迎奉承,他垂在袖下的手不由紧紧收拢。
终究还是忍耐不下,在那人借由交还玉简摸上妹妹手腕时,他愤然出手,但是如何能敌得过这些宗族修士,最终在那人法器镇压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那修士带走玷污。
直到次日,方才见衣衫凌乱的妹妹将那人苦苦求来,解了镇压在自己身上的法器,他才恢复了行动自如。
心中虽怒极恨极,却知再发作出来唯有让妹妹受到更多□□,压下胸口的那股气,喉头却是泛起甜腥。
在妹妹卑躬屈膝地将那修士送走后,他将她拥入怀中,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等随妹妹到了她栖身的敝旧小屋中,两人方才得空说起别后情状。
原来自从妹妹与那修士来到修真界中后,也曾过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妹妹虽有灵根,却是五灵根资质,那人也只能教给她一些粗浅的入门功法,好在依旧十分恩爱。
而后,妹妹为他产下一女,两人虽修为差距极远,过得也算是幸福。
直到一年之前,那人不知如何惹上了一个宗门弟子,竟是不死不休的仇怨,于是妹妹的生活开始变得颠沛流离,常常在一处呆不到几日便又被迫星夜逃离。
若说如此的日子因为一家人仍是团圆还不算辛苦的话,数月后,在那人终是被仇人寻上门,斗法中身负重伤后,便成了妹妹一生最大的转折。
因没有师门依靠,平时的一点积蓄也很快用完,最后那人仍是在妹妹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死道消。
无论心中如何悲伤,但为了还在嗷嗷待哺的女儿,妹妹将那人安葬后,便独自出门寻活计谋生。可修真界对于她这种几乎与凡人无异的弱女子而言何等艰辛,兼之又有着高阶女修吃了丽容丹之后尚且不如的容貌,渐渐地为人□□,她竟已感到习惯。
妹妹说着过去的这些时,神色看起来平静而安详,并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是偶尔低头去逗一逗在摇篮中安睡的孩子。
粉嫩的婴孩五官间隐约看得出日后与她娘亲极似的绝丽动人,时而不安分地动动手脚,掀开裹在身上的单薄襁褓,裸露在外肩头的一点朱砂胎记分外鲜明。
“妹妹。”压下涌上双目的酸涩,他过了许久方才启唇问道,只是声音已是沙哑,“日后……你做如何打算。”
“能见兄长之面,已是美梦成真……”说着,妹妹唇角微微勾起,却是带上了久未曾见的笑,整个人脸上的憔悴沧桑一时间皆被掩在了那一抹绝丽笑意之下,“若得兄长垂怜,能替我照顾这孩子,我愿足矣。”
他正想开口说话,却又被妹妹打断:“别看她还小,甫一出生时,夫君便说她根骨极佳,日后必能在道途上有所成就,远在她爹之上……”
听妹妹话里竟是怕自己不会对这孩子加以照拂,而告诉他这孩子根骨非凡之事望他答应,他胸臆淤塞间,忙是答道:“妹妹放心。她是我的亲侄女,日后我定会护她一生宁安。”
“多谢兄长。”闻言妹妹脸上的笑意才完全绽放了出来,脸上光彩照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众人捧在掌心呵护的相府小姐。
但是若时光能够倒溯,他却宁愿当时不曾给她这个答案。
那一夜,他未曾安寝,翻来覆去都是想着日后定要如何好好修行,增强实力,保护妹妹与侄女。
可次日一早,在他推开久久未应的房门,看见在那木床之上恍若安睡的人时,却是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倒在地。
只见妹妹穿上了一身簇新衣裙,脸上的妆容也勾画得十分精细,正是她离开京城时最时兴的花样,唇边的那抹笑更是绝丽无双,但是,胸口却不再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