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愿意,我在允城的所有行踪,我在首都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值得掩饰。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既然你不想我来,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李艾罗很沉默,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并不确定。”
“那个时候你也没告诉我,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复制人。”
拉恩是复制人,诺拉姐姐是复制人,何云也是复制人。虽然他们在营养液里长大,但不是被称作“战争机器”、“人类刽子手”且不惧怕基因炸弹的第三代复制人,而是被人类用作苦力和工具人,然后又无情抛弃的第一代复制人。父亲救了他们,他们便回报给我。
“所以……你才没有来?”
李艾罗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人类和复制人势不两立,这是深刻在他骨血里的东西。我的救援计划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侮辱。大概在他眼里,我是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叛国者吧?
他的眼睛望向大厅里巨幅的山水画,他说:“人的记忆其实就像是这一副山水画。有留白,有渲染,有主次、有勾连。参差、远近、高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而复制人通过灌装而来的记忆,就像是印刷的宣传画册,远近高低,并无任何不同。如果不借助任何外界手段,这是分辨人类和复制人最简单可靠的办法。”
“在地堡里,我就时常在想,为什么你的记性那么好呢?”
我听懂了李艾罗的言外之音。我的心缓缓地沉下去,沉到了最低处。
“一开始没有认出你,是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十年前离开枫市之后,我不止一次请求父亲探听汤博士一家的情况。汤博士的小儿子汤宁罹患重病,于19岁重病去世,我看过他的死亡证明。”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令他信服:“我没有死。”
“我原本也抱有一丝希望。哪怕你用安眠药骗我,给我看篡改过时间的新闻,告诉我假的日期,强行要把我留到圣典日那天。”李艾罗侧过身去,不愿意再看我:“就算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汤嘉善。被处决是流言,但软禁他的确是我父亲的意思。你的消息很准确,也选择了最有效的方法。”
我没有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我让人重新检测了你的dna,的确有……人工选择的痕迹。”
他定一定,神情冷漠:“我说的那些都不是假话,只不是对你说的罢了。”
七岁那年,我无意间听到父亲的醉话:“他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拥有和我儿子一模一样基因的生物而已。”那时我听不懂话的后半句,却从那一刻明白了我决计不会获得父亲的爱了。而此刻他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假话,只是我决计不会获得他的爱了。我又想起父亲临死之前对我说的那些:“宁宁,我总是把你当成某种代替,是我的错。虽然你是我亲手从培养瓶中脱胎,你的模胚来自一个只活过21个小时的新生儿……但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一个复制品,你只是你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我轻信了父亲的话,也决心要做一个放纵恣肆的人。但是他说不是,我不是汤宁,就谁都不是。
华丽的灯火明亮堂皇,高大英俊的年轻军官站起来,终于再也不看我一眼,转身朝厅外走去。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只能送你上军事法庭。”他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复制的爱……并不是爱。”
他飞快地走了出去,披风翻起一角,像那只风筝。他走得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真正的爱,从来都无法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