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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虞晩不太确定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有没有真的在想什么。
她几乎是淤着一口气的径直上了楼,目不斜视的走到卫生间里,“啪啪”又是两下的把浴霸灯全打开,橙色的、散发着热度的光劈头盖脸的就砸亮了整个卫生间,照得每一个角落都能敲得清清楚楚。
从来就是温糯软绵的少女这辈子都没做过几次这个动作——手臂抱起来,横在胸前。
“动作快。”她一把清泠的嗓子把这几个字说得硬邦邦的,“放水。”
跟在她身后上楼来的男生还有着一点肉眼可见的身体起伏,就是那种要靠整个胸腔的扩张和收缩才能稳住呼吸的状态,这种情况,一般跟在“体能透支”的后面。
“是。”他这样应道,颧骨上的冻红色在浴霸灯过亮的光照下淡化了,先前那种肉眼可读取的疲累感转而化成一种不甚典型的倦意,偏生他的微表情还少,看着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有一种想法,就好像他再多眨一眨眼睛,眼皮垂下去,闭目睡过去,他就会成为回廊里裱好的一副肖像画,或是一颗古树了——
虞晩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他,看他从挽起的袖中露出的两截小臂,线条流畅的后背腰身和腿,看他听话的应声之后走进来,走到浴缸的边上,调试水温,放水......他的体型并不是魁梧的那种感觉,也也许碍于这衣装的遮掩,视觉上不比雷霆或江城,可虞晩看着他上臂那处的衣物因为下方肌肉动作而褶起的一点沟壑,突然间觉得这开了暖光的室内热得...太快了。
只摘了围巾的少女抱着双臂,不太自然的转了一下身,斜斜的背过去,把过于明亮的室内转成平视视线里的边缘,不自觉的抿住了嘴唇,听着水流落到浴缸里时“哗哗”的声响,脑子里梗住了一样什么都没法想,直到水流的声音停下,那个男声平和的说:“小姐,水放好了。”
!
这么快!
...不是快,是你发呆了。
少女套在冬衣下的身体线条僵了一瞬,下意识的回身一看,正见他平和的端着他那副眉眼也来看她,手上把卷起来的袖子往下放。
事后虞晩回想了几遍,还是觉得,当时她的这个举动,是带着那些她本身并不能解释的“气闷”的。
否则,这是干什么啊。
她走过去,很胡乱的把一只手的袖子往上推,蹲下去,把那只手探进浴缸里试水温,然后抬头瞪他,胡搅蛮缠:“这什么温度?你受得了?”
申屠哲放袖子的手都顿了,下意识木木的也跟着蹲下来,把手也探进水面一点试温:“我...”
他探进水面浅浅一截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掌结实,只是就算在这种光照下,依旧能看到几处冻伤的痕。
少女毫无征兆的,一把捉住了他的那只手,然后,用力的往自己这边一扯。
“哗啦——”
他没蹲得稳,没想得到,也...半点不对她设防。被她抓住手,一拽,重心不稳,往她那边扑,膝盖磕到地上正好稳住,不重,不疼,也没事,只是还在浴缸里的那只手免不得浸到袖子里,那条胳膊泡在水里。
陡然这样一拽他的少女也被力带着往后仰了仰,但她这幅度很小,忽略不计都可以——她抿着嘴角,这个微表情让她尖尖的下巴收起来了一点,她这模样本身的攻击性就不强,这样瞧着更觉可爱——她绷着表情,也绷着嗓音,若无其事的松开在热水里抓着他的手,端出她并不习惯的姿态:“我觉得不行,既然你觉得行,那就你洗吧。”
说完这一句,她就站了起来,把那湿淋淋的手往身后一背,丢下一句同样语气的补充:“不洗就别出来了——”后,扭头就走,卫生间的门不轻不重的一声“嘭”,关了门。
……
…………
做完这一系列举动的少女回到房间里贴门站了一小会儿,才感觉胸腔里那种憋闷的感觉散了些,犹豫了一下,悄咪咪的把门打开,探出一个脑袋看那边,看见卫生间的门还是关着的,透出光来,心里“唔”了一声,才把脑袋缩回来,一下又狐疑,巴着门把手磨蹭了几下,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卫生间里没什么声音,虞晩贴在门的侧边听了听,不由得一口气又憋住,正要去敲门说话,里面就响起来了一个男声:“——小姐。”
!
虞晩心都要跳出来了,明明是来检查他是不是有在听话泡热水澡的,结果平白觉得自己是来偷窥还被抓包,亏得憋住的那口气才没“啊”的叫出来:“...干嘛!”
“热水澡,我会泡的。”虞晩听见他在里面慢慢的说,“可是..”
“可是什么!会泡那就泡啊!”不假思索,虞晩这是张口就堵了,脑子里全是方才他在门口那模样,直觉得里面的这一个木得让人憋闷气,就没见过这么木的人,为着一句气话生生的站出去冻成那样,夸是不可能夸的,怪又怪不出口,轴得很,“水都放好了!脱了衣服躺进去啦!”
里面歇了声,顿了一顿才
', ' ')('听见他说“是”——哎哟又是这个字!虞晩要跺脚了,还好忍住,扯着耳朵听里面的声音,果真听到细细索索脱衣服的声响和浴缸里的水响后才站直回来,吐了一口气,准备再交代他一句话,比如“好好泡久一点”“不够多少分钟别出来”之类的就回房,话到了舌尖上脑子一下转通,傻呆呆的在外面问:“......你...是不是...”
没拿换洗衣服啊...
...
是啊。
当然没拿。
他哪有时间拿...
所以刚刚,他想说的不是他不在这里泡澡,是他还没拿换洗衣服...结果被自己堵回去了...?
...
......
虞晩想死。
申屠哲老老实实的在那一大缸的热水里泡了个澡,泡得通体都热活络了,浴霸的光照得他露在外的皮肤发热,甚至有点发紧的感觉了,澡泡到这份上怎么也该差不多,才往门那看了看——什么都看不到,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里面这么亮,怎么看啊——可是他静默了两秒,平和的对着门外叫了一声:“小姐。”
小姐。
“...洗完啦?”
隔着门,少女的声音这样响起来,是个问句,可她说得并不像在问他。
“是。”申屠哲盯着门板中央那一块田字格的玻璃,慢慢的说,“我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这还用问呐!浴巾我给你拿来了...”她说,“洗好了不出来...等着水冷了再冻一次吗..!”
【再】冻...吗?
申屠哲没说话。
“...申屠哲!”
虞晚站在门外,隔着这道门,自己都发现自己语速变快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被要求过什么...什么我也都不管,那是你的事...”
那是你的事,你也肯定不会告诉我,就像威叔和婶婶从来不说一样。我也不太在意你是来监视我、来督导我、还是来照顾我,我并不那么在意,对我来说,没有本质的区别。
“只是,只是...像今天这样的举动,你不要再做了。”
不要再做了。
“我对你没有恶意,也没有要欺负你的想法,你不用这么逆来顺受,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怎么样的,你...”
“哗啦——”
“小姐。”
啊?
虞晚觉得自己的脑内正处于毛线球乱滚、自己追着乱收拾的情况,在此之前,她明明在脑子里打过了草稿,她其实没有想说很多话,草稿里横竖也就是想告诉他,说申屠哲,你不要对你自己这个样子,你这样的话...
可她还没说完,申屠哲就打断了她,隔着门听声音,她也知道他从浴缸里站起来了,哗啦的一声水响,打乱了她脑内才卷到一起的毛线球,她一下子,就找不到那根尾巴在哪里了。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隔着门,看不见,但是虞晚知道他走近来了,就在这道门后,他在看她。
“我不会走的。”
。
——啊?
“...你说...什么啊...”
虞晚张了张嘴,怀里还抱着准备等会儿从门缝里递进去的浴巾,好像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措手不及。
——“我不会走的。”
他说,字音清晰的重复了一遍。
“请别害怕,也不要不安。我不会走的,这里也不会再换人,您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不论是什么时候,我向您保证。”
他这样说,平和的声音从近在身前的这个亮堂堂暖洋洋的空间里透出来。
“这儿,不会再有任何毫无征兆,也不会再有‘不辞而别’。”
……
…………
毫无征兆。
不辞而别。
抱着一块厚重浴巾的少女,脊背笔直的站着,她离门很近了,半步的距离。她盯着面前的门板,门板中央被光照得极亮的田字格磨砂玻璃,动了动嘴唇,又扯了扯嘴角。
她觉得她想很平静的说“哦”,说“知道了”,或者说一点别的,很多句子都行,她感情淡漠,对感性的认知全靠伪装和表皮人格的分析,所以按理来说,这就是她的正常反应,她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她没说得出来,她张了口,嗓子里却烧得厉害,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她只能往后退了一步,跟着这个动作,低了一低头,就是点头的那个幅度,只是这么一点幅度。
这么一点幅度,她竟然看见了一滴眼泪,“啪嗒”滴到她抱着浴巾的手上,手背上,很大的一滴,在手背上停留了一秒,才往下滑。
“啪嗒”
“啪嗒”
真奇怪啊。
虞晚愣愣的站着,保持着这个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头低下一点。
我哭什么呢。
', ' ')('——你哭什么呢。
你得先说话,说“哦,知道了”,然后把浴巾递进去,就可以回房间了。
先说话。
好的,先说话。
虞晚咽了一口口水,润了嗓子,启了嘴唇,接着如愿听到了自己声音。
说“哦,知道了。”
她听见自己说——
说——
——“好啊。”
啊?
“啪嗒”
“申屠哲。”
叫他干嘛?
——“你说话要算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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