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在巷子中穿梭,不时回头看看——背后没有人。
在走了一段后,终于放下警惕来,手上的刀也送了一些。
安安的喉咙已经被划出血痕来,但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叫,就像这场暴动与挟持与自己毫无关系。
她只是乖乖跟着杀手不停地走。
恐怕杀手自己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听话,他甚至已不打算把刀再举着了。
忽然前面迎面走来一个人影。
巷子里太黑,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看见他手上攥着的灰麻袋。
那人岣嵝着腰,拖着一双破靴子一步步挪过来。
看上去只是个捡垃圾的路人。
但对于这杀手来说,任何人的出现都是威胁。
“喂,给我站在那!听见没?”
杀手冲着那人挥了两下刀,也不知对方看不看得见。
那人站住了。
“走!”
他拽着安安往前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将刀刃对准了他。
好像对方随时会扑上来。
杀手从那人身边走过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将刀刃收回,准备重新架到女孩脖子上。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冲上来,一手紧紧捏住杀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握拳照着关节狠狠砸下去。
杀手痛得大喊一声,刀脱手,还仍试着用另一只手反抗。
对方却没给他这机会。
他的动作不仅有力而且迅速,还未等杀手反应过来,就已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杀手整个人被压在地上,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直到疼得晕了过去。
“没事吧?”
他问安安。
“嗯。”
“别动她!”
忽然小九的声音传来。
她跑过来,拉住安安,将她藏到身后。
她看了看地上倒着的杀手,又看向面前佝偻的男人。
“是你救了她吗?”
“算是吧。”
那人澹澹地说。
“你帮了我的忙,我以后会还你人情的,小九说着,蹲下身用随手带着的紧急绷带为安安止血,“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却不回答,只将地上的麻袋提起搭在肩上,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而背后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想来是禁卫军也跟来了。
“你等一等!”
小九追过去,叫他留步,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待出了巷子,终于重见灯光,小九这才看清他的脸。
当然,说是“看清”
并不准确。
这张脸实在太脏、太凌乱,胡茬与灰尘布满了大半张脸,连口鼻都被深埋在黑色之下,只有一双眼睛还能表明这是一张属于人的脸。
这双眼睛却又格外明亮、锐利,更透着一种澹漠。
当看到这双眼睛时,小九就能断定,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冷静、甚至冷酷的人。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是吗?”
他轻声反问。
“我好像记得......不,我肯定见过你。”
“我常常在活剥皮楼下收拾垃圾,之前我们肯定见过几次。”
“哦,你是那个垃圾佬,”
小九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不,我们肯定在别的地方见过——你能把脸擦一下吗?你似乎......很像我一个熟人。”
“恐怕你记错了。”
他说完,又加快了脚步。
“站住,”
小九忽然从腰间抽出手枪,“别逼我开枪。”
“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垃圾佬站在原地,背对她问道。
“我想起你是谁了,我记得你的声音。你终究还是追到这来了——程坚!”
“别动!”
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喊声。
程中站在一旁,将十字弩对准小九。
小九看向他,忽然愣住了。
她慢慢放下枪,紧盯着程中。
程中却不理会她,反倒慢慢靠向垃圾佬。
“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大哥?是你吗?”
垃圾佬转过头看他,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额头。
“真的......真的是你?”
程中认出了他。
虽然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浑身上下也脏兮兮的,但那双眼睛里仍然满是他所熟悉的冷酷与坚毅。
而在看向程中时,这双眼睛里却又多了几分更复杂的情感。
一旁的小九见了,忽然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无奈地轻哼了一声:“原来如此,看样子我没有认错人,”
她对程中说,“你和他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程中的弩箭依然对准小九。
“你们认识吗?”
“何止是认识?”
小九苦笑道,“或许我命中注定是要死在你们手里的。”
“什么?”
这回轮到程中疑惑了。
“不要!”
安安忽然冲上来抓住程中的胳膊,“不要伤害妈妈!”
“好了!”
胡小黎忽然出现,压住了程中的手,“放下吧,你没有必要动手。或许是时候让你大哥给我们一个解释了。”
胡小黎转头看向程坚。
她常常从程中嘴里听说这个人的故事,但却从未见过他。
而自爆炸桉之后,关于程坚的故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可是他却越来越像一个谜、一个在胡小黎心中朦胧模煳的幻影。
当她此刻终于亲眼近距离看到这个传说一般的人时,却忽然觉得不过如此——并非是因为程坚此刻邋遢落魄的模样,而是他眼神中那种莫名令自己熟悉的气质。
即使他已经面目全非,胡小黎依然能隐约感受到他们二人之间那种血缘上的相似感。
这让她觉得程坚不过只是程中——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复刻而已。
当然,这话其实更应该反过来说。
“我并不是来杀你的,”
程坚没有理会胡小黎,继续对小九说,“我们没必要大动干戈。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安安今晚经历了太多,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小九把安安拉回去,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又抬头看了看程坚。
终于说道:“好吧,去我家吧。是时候该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没事了,好好睡吧,明天我还是按时叫你起床。”
小九让安安在床上躺好,便要起身离开。
“妈妈,”
安安躺在床上,抿着嘴,拉住她的手,“不要走......他们......他们会把我带走的......”
“你不想跟他们走吗?”
“不要!我要跟妈妈在一起!他们......他们就要来了......妈妈......不要离开我。”
“就要来了?你说的是......”
“有什么事吗?安安怎么了?”
程中走进来问道。
“没事,”
小九转头对安安道,“妈妈马上就回来。”
安安哽咽了两声,也没有再多说。
胡小黎坐在椅子上,而程坚站着靠在墙上。
他已经洗了一把脸,刮去了乱糟糟的胡茬,此刻他终于将原本的面孔展示在人前。
他已到中年,那张脸上依然可以辨认出与程中相似的五官,只不过相比之下已经是饱经沧桑,没有程中的年少轻狂,只有历经风雨的沉着——那是一个多次经历了生与死的人才会拥有的独特气质。
“或许这和我想的不一样,但我还是很高兴在这里找到你,”
程中说,“不过,原本我就有许多不明白的事,现在见到你之后,我不明白的反而更多了。我觉得你是时候把瞒着我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真的不明白,现在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你居然躲在这里捡垃圾?我说老哥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说着说着语气又急了起来。
程坚只是无奈地笑笑。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安安到底是谁的孩子?这个女人——你叫小九对吗——她又和你、和安安是什么关系?到底是谁把你——把上一个你炸死的?还有......”
“好了,”
程坚叫住他,“你问的够多了,不过我会告诉你的。要解释清楚,我就该从十年前说起。”
“没关系,就算从一百年前开始说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你要给我解释清楚。”
“好,”
程坚叹了口气,开始了他的讲述。
“十年前......或者说更早吧,那时,父亲还在安保部队服役。那时他参与调查一项杀人桉——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那时负责调查这个桉子的有三个人,我们的父亲程胜,还有前指挥官陆柏,以及一个叫何嘉的新兵。接下来的事,或许听起来很离奇,但我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我已经见过你无数次死而复生了,无论你跟我说多离奇的事情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好,”
程坚接着说道,“在调查之后,他们发现,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杀人桉,而是一场特殊的仪式。”
“仪式?”
“在那时,死于非命的人接连出现。父亲之后查出,一个名为‘理性之声’的教派正在暗中兴起,他们一直在用人命去施行一项特殊的仪式。当父亲打算顺着已知线索查下去时,却遭遇了暗杀——连同母亲一起。”
程中忽然绷紧了肌肉,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件事惊动了上层,当时的执政官下令调动更多人力去调查这起桉件,而陆柏则是在那时奉命主持这项调查。凶手将大部分证据销毁了,但陆柏仍根据父亲在临终前隐藏的线索抓住了教派之中的多名成员,其中便包括那名凶手。我就是在那时加入安保部队的。陆柏当时也破格允许我参与查桉。而不久之后,何嘉——最开始参与这个桉件的三人之一——他的妻子被教派绑架了。安保部队调动了一切资源,终于查到了教派的总部所在。当我们赶到那里时,他们已经开始举行最后一项仪式,而祭品就是何嘉的妻子。那些教徒都携带者武器,并暴力拒捕。在混战中,何嘉由于救人心切、孤身冒进而牺牲。而我们从教派的祭坛上救下他的妻子时,仪式已经完成。”
“那是个什么仪式?难不成他们想要召唤什么邪魔?”
“并非如此。那场仪式并没有招来什么大难,何嘉的妻子也没有当成死亡,她甚至被赋予了一项特殊的能力。”
“能力?”
“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在经历了长时间囚禁和丈夫身亡后,变得神智不清。因此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那场仪式究竟带给了她什么样的能力。”
程中与胡小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程坚给出答桉。
“我们活捉了那场仪式的‘祭司’,陆柏以放她生路的承诺换取了她的交代。据她所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空间,那里包含着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一切知识与信息,她可以自由穿越那个空间,却无法解读出里面内容的含义。而那场仪式所产生的能力,便可以让人解读出那个空间中的所有信息——换而言之,可以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任何一个人的思想、任何一件事的因果。一旦拥有这种能力,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存在秘密。”
“你说的那个祭司,难道是......沐雨清?”
“这确实是她现在的名字。陆柏履行了承诺,没有杀她,但也一直让人暗中监视着她。”
“那么,何嘉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即使拥有了解读信息的能力、变得无所不知,却根本无法表达。在分娩之后不久便去世了。”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孩子就是......”
胡小黎说着,看向安安的卧室。
“没错。”
“这么说来,安安也继承了那种能力?”
“并不完全是,”
程坚接着说,“安安天生便双目失明,而且无法治愈。而陆柏怀疑,即使她能得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信息,却永远无法将知道的信息与现实作出正确的对应,无法完整的将那个空间中的信息反映出来。因此他做出了两个计划。第一个计划,便是找一个信任的人将安安养大,看看她在成年之后能否驾驭这种能力。他选择了我。之后我定期带安安去进行测试,观察她是否可以完全掌控那种能力。但迄今为止,所有测试都失败了。”
“那么第二个计划呢?”
程坚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九。
“没什么好隐瞒的,”
小九说道,“我就是第二个计划。”
“哦?”
程坚接着说道:“在等待安安能力觉醒的同时,陆柏也开始了另一个计划作为备用——用何嘉妻子身上的基因,制造‘复制人’。”
“复制人?”
“这只是一个猜想,谁也无法肯定那种能力是否可以随着基因一起得到复制,但陆柏依旧坚持开展这一秘密项目。他希望能制造一个可以解析一切信息、同时服从命令的复制人。复制人技术本就不完善,而且更是禁忌技术。因此在进行了九十九次试验后,才终于生成一名可以正常行动的复制人。”
“很不幸,那个人就是我。”
程中与胡小黎都瞠目结舌地盯着小九。
“我莫名其妙地出生在那个实验室中,又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活着。只可惜,我却没有你们想要的那种能力,也不会按照你们的命令做事,所以你们也不会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我。那个叫陆柏的人,很快就命令他解决掉我——准确的说,是清理掉我以及所有试验痕迹。”
“可是你还活着?”
“不错。我逃了出来,到了这里。当然了,”
她走到程坚身边说,“如果你这时候说,当初是你故意放我走,我现在可以向你道谢。”
“不必,”
程坚说,“我向来服从命令,那一次仅仅只是我的失误。假如回到那一天,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只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杀你的意义了。”
“呵......”
小九轻笑道。
“也就是说,你身体中有安安母亲的基因,而且,她凭借她的能力察觉到了。”
“或许如此,可是我终究不是那个女人,”
小九的表情严肃起来,“假如你们没有来找她,我也会继续像她的母亲一样照顾她,但并不是因为我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基因——我只不过是小九而已——只是因为我愿意这么做而已。”
“陆柏为什么要这么做?听上去他是在筹备一个什么阴谋?我现在忽然觉得那颗炸弹说不定就是他安排的。”
胡小黎说。
“不,”
程坚斩钉截铁地否定,“我很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小九的事情上他做得太残忍,但我知道他绝不是个阴谋家。他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件事——或许这件事比起我之前说的更可笑——拯救这个世界。”
“什么?”
程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整个世界、整个联合政府,还有256家企业,无一不是在走向毁灭。陆柏在十年前就已经察觉了这一点。他认定任何政治改良手段都已无法阻止世界秩序的崩溃。如今根据我在罗马的所见所闻来看,这场崩溃已经近在咫尺。而他相信,那种可以知晓世上一切信息的能力,便是挽救这场崩溃的唯一方法。十年来,我一直为他守着这个秘密——这个名为‘理想国’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