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看出了姜颜的疑虑,岑司业道:“老夫说了,这一篓子染血的书分量太重,除了从朔州的死人堆里爬出的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动它。”
浑浊苍老的嗓音,却带着儒家风骨,掷地有声。
姜颜将季平的那篓书带回了翰林院。修补校注孤本是项大任务,何况这些书对姜颜乃至所有太学生而言意义非凡,若堪对校注完成,少说要一年半载,指不定要耽误婚期……
她不知该如何同苻离交代。
谁知那晚夜谈,苻离知道她即将要修补的孤本是季平从隧道里拼死带出来的那批时,却并未生气,只是眸色沉重了些许。过了许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颜的脑袋道:“好好修补校注,莫急。”
姜颜知道,对于季平,苻离一直心有愧疚。他许诺了会带他回去,可带回的却只是他的尸首。
心中一酸,姜颜起身抱住了苻离,竭力用笑颜掩盖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这般通情达理,我都不适应了。”
苻离又怎会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设法宽慰自己?当即心中一软,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低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通情达理的,不过是看在你是我未过门妻子的份上。”
说罢,他将姜颜张扬明媚的笑脸按入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别让我等太久,阿颜。”他说。
十一月初,皇后娘娘寿诞,在宫中宴请命妇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书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礼,阮玉是庶出,没资格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但薛家一案后,兴许是皇后对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请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内敛软糯,与周围那群光鲜亮丽、口若悬河的命妇、贵女们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皇后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并未强加挽留,当即命人赏了她一对镯子、两支点翠并南海珍珠等物,并体贴地让她自行在宫中游玩闲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颜在翰林院任职编修,难得进宫一次,想着顺道去看看她才好。谁知宫中格局复杂,三步一阁,十步一楼,宫道交错,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内向,不太敢同路边步履匆忙又沉默的太监、宫女们搭讪,便自个儿胡乱摸索着前进。冬天的阳光不算炙热,但晒久了,脑门上便蒙上了一层虚汗,阮玉隐隐有些心慌,只觉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谁家殿宇,连宴会的丝乐声都听不见了。
面前是狭长的、没有尽头的宫道,身后是朱漆大门,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巍峨而肃穆。这会子连宫女和太监都没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绞着袖子,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鼓足勇气去这个詹士府中问路……
正踟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带着些许诧异道:“阮姑娘?”
这声音来得突然,阮玉双肩一颤,下意识回头,便见以为身穿绯色绣云雁官袍的年轻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脸上展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问:“在下詹士府程温。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风拂来,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狼毫笔,以及莲灯之下神色怅惘的俊秀青年。
第89章
坤宁宫内, 仙乐袅袅, 歌舞飘飘。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东宫大婚后,张皇后的气色便比先前红润许多, 微霜的两鬓为她增添了几分威仪沉稳, 却并未削减她半分颜色。
宫婢依次斟酒,张皇后一袭凤冠礼衣正坐, 仪态万方。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结伴祝酒的命妇和贵女们,最终落在允王身侧的李沉露身上。
这些时日, 李沉露尖尖的下颌圆润了不少, 想来是怀有三个月身孕的缘故。她一袭真红的绣金对襟大衫, 深青织金云纹霞帔, 头戴攒花九翟冠, 满身富贵, 笑起来眼角的小痣妩媚无比。虽说李沉露是客,是臣妇,但言笑晏晏同周围的贵妇人和官家娘子交谈的模样,倒有几分主母的气度。
如此喧宾夺主, 皇后自然不甚痛快。她不怒自威, 点了允王妃的名号,道:“近来闻朝堂薛家党羽之事,本宫颇有感怀。这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若站错了队,立于危墙之下, 恐怕背后的那些非但给不了支撑,那天塌了,还会招来灭顶之灾……”
皇后悠悠抬眼,望着李沉露笑道:“允王妃,你说是也不是?”
旁人听不懂皇后的弦外之音,李沉露又怎会听不懂?
原来皇后娘娘早察觉到她与允王日日进宫侍奉汤药、讨好皇帝,乃是别有用心,故而借此之言来提醒她莫要站错了队,莫对不属于她的东西存有非分之想。
纵使心中怨恨无比,李沉露面上依旧不露丝毫破绽,朝皇后盈盈一福道:“娘娘说的是,儿臣受教。”
两刻钟后,李沉露阴沉着脸,步履匆忙地走在宫道之上。
而她身后,不成器的允王朱文煜手持着象牙骨扇追上来,伸手拉住李沉露,问道:“你肚里怀着呢,当心点!”
坤宁宫的丝乐声已经远去,离了皇后的地盘,李沉露才不情不愿地缓下脚步,眉间一蹙,做忧戚状:“方才在宴上,王爷也听见了。”
朱文煜一脸状况外,心不在焉道:“听见什么?”
“我们这几个月殿前侍药,又怎会瞒过坤宁宫和东宫的耳目?想来,皇后娘娘宴上的那番话,是在警告王爷您不要有非分之想呢!”李沉露停住脚步,压低声音委屈道,“妾身受委屈不要紧,可王爷是陛下最信任的儿子,也是原来最有望立为太子的皇子,却因皇后娘娘结交了薛家而迫使朝廷风向倒向您的三弟,使得您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眼看近来皇上因薛家一案而有重新废立的念头,谁知竟被皇后娘娘一眼看破,迁怒于我们。”
听她这般说,朱文煜也有些急了,叉着腰道:“听爱妃的语气,本王又要错失皇储之位了?”
朱文煜是一根筋的脑子,遇事易怒焦急,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李沉露见他焦躁不安,便趁机安抚道:“王爷,皇后娘娘绝不会容忍我们威胁到太子储君之位的!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赌一把……”
说罢,她以手掩唇,附在朱文煜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一个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从前还是襄城伯府上不受待见的庶女时,李沉露便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那些欺辱自己的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可真到了这一天,李沉露又不再满足于此了。
区区一个襄城伯府算得了什么,她想让天下人皆臣服在她的裙裾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此刻,翰林院门前。
程温在阶前石兽旁停了脚步,对身后慢吞吞跟着的阮玉笑道:“阮姑娘,翰林院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里头的编修阁中。”
阮玉细细地‘嗯’了声,含羞带怯的眼睛轻轻瞥向一边,道了声:“多谢程大人。”
方才这位叫程温的年轻少詹士主动提出带路,阮玉本有些犹疑。不知为何自醒来后,她便对不熟悉的男子心生恐惧,仿佛他们是什么吃人的洪水妖怪,可奇怪的是,面对程温时,她这种恐惧又消失不见了,自然而然地便跟着他来了这。
阮玉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感觉,朦朦胧胧的,像是雾里看花。
正想着,程温已同翰林院的执勤官打了招呼,说明阮玉的身份,让他们放她进去。待处理好这些事宜,他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鼓励她进门去。
怪哉,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却细致到这般田地,仿佛两人是相交了许久的旧相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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