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却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姜颜,许久才极轻地唤了一声:“阿颜……”
闻言,不止是姜颜和赵嬷嬷,便是阮玉自己也惊着了。她轻轻抬手捂着嘴唇,不可思议般道:“不知……为何,我……一见……你,甚是……熟悉……”
兴许是久睡初醒,她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两个字艰难地往外蹦,可眼中却恢复了些许神采,望着姜颜的时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滞。
于是姜颜笑了,轻轻拥着阮玉瘦削的肩,“不错,我是阿颜。阿玉,愿你以后记起的都是好事,遇见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来大概是姜颜近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么无聊。
四月中,入夜。
姜颜正执笔在纸上将朝中党派和各派官员利益关系一一罗列,写到认真时,院内忽的传来有人翻墙落地的轻响,她心中一紧,忙喝道:“谁?”
片刻,一条挺拔修长的人影映上窗纸,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门道:“是我。”
听到苻离熟悉的嗓音,姜颜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开了门,无奈笑道:“不是说了你刚升了千户,公务繁忙,不必夜夜来我这么?院外有你的下属盯着呢,不会有事。”
自从得知那日清晨归来,姜颜在房中发现了陌生男子的脚印后,苻离便派了几名得力的部属日夜交班盯着姜颜院外的动静。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放心,坚持每晚亲自陪着她入睡。
“无碍,看着你我方能睡得安稳。”苻离走到姜颜案几旁站定,拿起她写好的名单扫视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动了?”
“嗯。”姜颜道,“如今阿玉也已经醒来,我不想拖太久。何况早点解决隐患,你才不用每天来我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觉。”苻离放下手中的纸张道,“你即便领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如何与薛家对抗?这事,还是交给我来……”
“荀子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薛家树敌颇多,不需要我亲自动手,而我要做的便是游说他的敌人结成盟友。”姜颜笑着打断苻离的话,羊毫笔在指间潇洒一转,继续抬笔润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护好太子殿下。毕竟要动薛家,太子势必会受影响,我不想连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势?”苻离拧眉,不太放心道,“从何处动手?”
“锦衣卫不敢明着撼动薛家,我便将矛头引向他……”说着,姜颜用朱笔将纸上‘巡城御史孙某’的名讳圈出来,继而道,“此人贪赃受贿,草菅人命,虽是六品小官,却与朝中诸多大官有着利益往来,只要他落马,便能顺着他牵扯出大理寺卿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盐的旧案,大理寺卿一毁,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顾忌。”苻离道,“你要借谁的手来做此事?”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孟归德。据说这位孟大人本来有望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因为大理寺卿屡次截案打压,使得他不能升官,两家嫌隙颇深,让他来查最合适。”姜颜在孟归德的名字上画上一个圈,以笔抵着下巴缓缓道,“我记得,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顾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办了。”
苻离依靠在门上,道:“你倒是将朝中局势摸得透彻。”
“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些时日是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姜颜笑了声,“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将计划提前。”
“即便孟大人扳倒了大理寺,也不不够格去动薛家。”苻离提醒道,“倒是你,薛家只要稍稍用心,便能查出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反正他现在就想杀我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起反击。”姜颜悠悠搁了笔,抻着酸痛的腰肢道,“何况只要大理寺卿被查处,我自然有法子将矛头引向薛睿。”
听了姜颜的计划,苻离沉默不语。
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放心她。作为一个男人,他很希望将自己的女人护在羽翼下,不让她面对任何风雨……可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女人不是柔弱无辜的蒲草,从不甘心屈居人下。
矛盾之处就在此。
半晌,他终是轻轻舒了口浊气,放缓语气换了个话题:“魏惊鸿飞鸽传书,说这两日便会和邬眠雪抵达应天府。”
正在沉思的姜颜眼睛一亮,道:“当真?阿雪要来?”顿了顿,她问,“不会是这两人要成亲了,特地来报喜的罢?”
“的确是要成亲,不过,却不是他们俩。”烛火跳跃中,苻离沉静道,“太子求娶邬将军的二女儿邬苏月,邬眠雪护送她妹妹来京完婚。”
第75章
繁华拥挤的朱雀街上,两排披甲执锐的军士开路, 护送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徐徐驶来。
这群身披战甲的将士一个个神情严肃, 穿着打扮不似京城锦衣卫那般英武奢华, 却质朴锋利, 从内而外浸透了肃杀的血腥气, 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楼下, 街边的行人纷纷避让, 忍不住对着马车内指指点点,问道:“这车中坐得是谁家贵人?排场这般大。”
“这不明摆着么?车上的旗帜上画着猛虎图腾, 写着斗大一个‘邬’字,来的必定是定国大将军的亲卫队。”
“定国大将军?现今并非年底述职, 亦无边关战报,此时邬家亲卫队来京所为何事?”
“嘿!你们还不知道罢?皇后娘娘做主给太子殿下定了门亲事,未来的太子妃呀, 就是这邬家的二姑娘。”
“我怎么听说,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为早有了心上人,怎么突然就求娶邬家姑娘了?”
“天家无情, 帝王无爱,深宫中人,哪有什么资格谈‘喜欢’二字?只因邬家手握十万重兵镇守边关, 在北方跺一跺脚,应天府便要颤上一颤,心上人哪里比得上权势重要?”
“……”
茶楼之上, 姜颜听着楼下百姓的议论声,一手随意地搭在窗台上,问案几对面的邬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宫?”
邬眠雪身穿大红箭袖,一向可爱软糯的容颜添了几分英气,摆摆手笑道:“有那么多人护着她呢,我去添什么乱。”说着,她又瞥了眼坐在一侧宾客席位上的清丽妇人,“再说,国子监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丽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穿着簇新的绸缎锦衣,堆发如云,妆容细致脱俗,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雅致,只是已身怀六甲,又眉尖微蹙,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愁云,正是姜颜和邬眠雪在国子监的同窗——只读了一年书便嫁给锦衣卫同知孟归德的顾家小才女,顾珍珠。
“说来惭愧,我自嫁做孟家妇便琐事缠身,才刚生了麟儿不到一年便又怀上了老二,折折腾腾的,时隔两年余才有机会与二位小聚一番。”说罢,顾珍珠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给姜颜和邬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举起茶盏道,“来,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贺喜阿雪觅得良缘!”
姜颜拿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本来她还想找个机会见见顾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况,谁知顾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又见她愁云满面、强作欢颜,姜颜猜测她兴许是有什么难处要诉说。
如此想着,姜颜放下茶盏道:“成家立业,先成家方能立业,我们这点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儿女成双?”
“就是就是!”邬眠雪也懒得掩盖本性,将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气势,一抹嘴角道,“你的长子呢?怎么不带出来给我们玩玩?”
“在家里乳娘带着呢,我夫君……不太让我亲近他,总觉得‘慈母多败儿’。”顾珍珠勉强笑了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以前我是国子监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学生,来求亲的还是锦衣卫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为此我很是心高气傲了一阵,自以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妇,整日面对后宅满地鸡毛,才恍然发现我并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宝贵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能坚持到最后,尤其是你,阿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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