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国子学和太学生是官宦子弟,其余下层书生买不起那样贵重的宣纸,更无法弄来姜颜的字迹临摹。因此,凶手只有可能是家境殷实的太学生或国子学生,多半还是与阮玉有交集的人。
筛查的每一刻都像是折磨,姜颜的一颗心悬在空中,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逐份比对字迹的岑司业和荀司业,第一次觉得时间竟是如此漫长。
三百余份手迹,从清晨查到日上三竿,终于,岑司业干瘦的手忽的停留在某张用了扬州生宣的纸笺上,顿了顿,才低压的花白眉毛后抬眸,哑声道:“找到了。”
“找到了?”姜颜忙先前一步,恳切道,“司业,可否容我看看?”
岑司业略一沉吟,便将手中那份筛选出来的宣纸递给姜颜。
伸指触碰上宣纸的那一刻,姜颜的呼吸窒了窒,几乎立刻就察觉出纸张的熟悉感。她握着宣纸的手紧了紧,深吸一口气平静鼓动的心脏,这才徐徐展开纸张。
笔锋粗犷,是男子的字迹,写的是《论语》中的句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两个‘行’字,皆是上撇长下撇短,与诱骗阮玉的那封信笺如出一辙。干涸的墨迹中隐隐流着暗金色的光,用拇指一擦,能擦下些许细腻的金粉,与信笺上沾染的一模一样……那是流金墨,千金难求,专供应天府的贵族士子和书画大家,苻离曾赠与阿爹两条,故而姜颜识得。
她呼吸微颤,耳畔的心跳擂响,她视线下移,在宣纸的左下角找到了这份字帖的署名……
薛睿。
果然是他!
通红的眼中流不出眼泪,姜颜紧紧攥着宣纸,冷冷笑出声来。
一旁的蔡岐也认出了薛睿的名字,一时神情莫辨。
薛家人,皇后娘娘的娘家,太子的最大支持者,国舅之子……厅内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蔡岐拇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许久才问:“姜颜,你确定是这份字迹?”
姜颜唇瓣抖动,望着指腹沾染的金粉,笃定道,“笔锋,宣纸,流金墨,三样都与诓骗阿玉的信笺一致,怎么可能有错!”
蔡岐疑惑:“流金墨?”
“近来应天府士族中盛行一种徽州墨,匠人在锤墨时融入了细腻的金粉,写出来的字隐隐有金光隐现,故而叫做‘流金墨’,专供应天府权贵士子。只可惜,这种墨一年只产五百条,一向可遇不可求,而凶手那份纸笺上就有少量金粉,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想必是凶手为了隐藏身份,故意临时换了低劣的油烟墨,却未来得及将砚台洗净,故而先前的流金墨残留砚台中,随着油烟墨一同写在了给阮玉的纸条上。”
说到此,姜颜面色略微苍白,眸中拉着血丝,“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查薛睿手里有无用过的流金墨。若他做贼心虚毁灭了证据,便查查今年新流入应天府的流金墨购买名单上面,有无薛家相关的买卖。”
她分析得实在是太过冷静清晰,牵扯出的不仅是一桩凶案那般简单。薛家势力割据朝堂一半,在场数人的脸色皆是变了变,几乎能预见到未来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亦或是,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来人,即刻将此事上报指挥使大人。其余人等,随我去平津侯府一趟。”说罢,蔡岐又望向姜颜,眼里有挣扎之色,半晌才低沉道,“姜颜,你先下去休息,让苻离陪着你。”
姜颜没动,只反问道:“蔡抚使不发逮捕令?”
“此案关系重大,我需禀告上级方可行动。”蔡岐道,“不过你放心,我自会竭力惩凶扬善,还你们一个公道。”
“我要听审,要亲眼见你们缉凶归案。”姜颜毫不示弱,目光倔强,“还有,那封信为何会出现在阿玉房中?高墙大院,男子无法涉足女舍,所以必定有女子为薛睿传信,须得一并查出来!”
她甚至能想象薛家兄妹是如何沆瀣一气残害阮玉!是垂涎阮玉美色,还是记恨那日痛斥驳了他们兄妹脸面?
“姜颜,不可造次!”这次发话的是冯祭酒。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示意姜颜道,“查案的事交给锦衣卫,你且退下,去看看阮玉的伤势。”
姜颜依旧站着不动,可眼里的恨意却是动摇了几分。
冯祭酒自然看得出,阮玉便是她此时的软肋。
“我想那位姑娘,此时最需要你在她身边陪伴。”蔡岐放缓声音,又朝外轻喝,“苻离,带她下去休息。”
门吱呀一声打开,苻离几乎立即闪身进来,抱拳道:“是。”
姜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随着苻离出门的。广业堂后的花苑中,她坐在石凳上,紧张松懈过后,一夜未眠的疲乏和痛楚相继涌上,令她的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
阳光刺目却没有温度,她还记得那日阮玉在这里痛斥薛家兄妹的模样,那样生动,那样勇敢,不过才过了几日,怎的就天翻地覆变成了如今境地……
是她错了罢,她不该让阮玉出头的。
苻离不知从何处寻了木质托盘过来,上头放着酱肉、小炒并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他亦是一夜未眠,眼中却不见疲惫,只有难以掩饰的心疼,拨开头顶垂下的紫薇花枝走过来,在姜颜身边坐下,低声道:“吃点东西。”
他哄得生涩,姜颜恍若不闻。
见她不动,苻离便沉默着舀了一勺小米粥,吹了吹,轻轻递到姜颜嘴边。
姜颜眼睛一红,在眼泪落下来之前猛地扭过头道:“我不想吃。”
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并不算好,她怔愣了一会儿,才红着眼倾身,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轻轻地拥住了苻离。
苻离拿着粥碗的手僵了僵,微微张大的眸中有一瞬的失神。若是没有记错,这该是姜颜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可是很快,温热的泪濡湿了他的肩。
“抱歉。”压抑哭腔的话在耳边响起,带着深深的愧疚,也不知是在说与谁听。“苻离,我不该说什么为她饯行的话的,不该那么急着离开国子监……是我害了阿玉。”
“姜颜,你在钻牛角尖。”苻离眸色清冷,嗓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压低声音道,“锦衣卫已前去薛家缉查。你先吃东西,吃完,我带你去见阮玉。”
一瞬间的情绪决堤,听到苻离沉稳的声音,她很快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道:“我自己吃。”
虽然眼睛湿红,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泪珠,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失控。
苻离将粥碗地给她,看着她埋着头一口一口,几乎是机械地将粥水往嘴里送,不由心中闷痛,伸手抚了抚她湿润的眼角,“姜颜,我不想再让你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玉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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