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笑了,“那么, 我也会支持你的选择。”
苻离眸色微动, 重复一遍道:“你……支持我?”
“或许, 科考入仕对你而言是一条康庄大道, 就如同相夫教子似乎是每个女子的归宿, 可有时候别人以为最合理的, 却并不是最合适的。以你缜密的性子,你爹考虑的那些,你不可能未曾想过, 深思熟虑之下依旧做此决定,谁还能阻拦你呢?”
说到此,姜颜轻叹般笑了声,眨着眼说,“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同你说这些。”
“你有。”顿了片刻,苻离低沉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这般相信我?”
问这话时,苻离就像是一个诚心求问的学生,眸中有情愫交叠涌现,深不见底。
“因为你拿剑时,比握笔时开心。”姜颜不假思索道,“而且在朔州,你从未让人失望过。”
苻离明显一怔,望着她时唇线紧抿,唯有喉结上下滚动,彰显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自从离开国子监,所有人都说他这一步走错了,姜颜是第一个支持的人。
不管未来如何,有她这一句便够了。
“不过你爹说了,若你执意要走,他便要与你断绝关系。”血脉亲情生生斩断,并非是件好受的事,这一点,姜颜已从自家爹娘那儿得到了体会。她叹道,“苻大公子,你要如何置之?”
苻离垂下眼,思索片刻方道:“父亲永远都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因他的决定而抛弃我的责任。”
“苻离……”
“我会从零开始,向他证明。”
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
夏日的午后闷热缱绻,上膳斋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不知坐了多久,直到盆里消暑的冰块消融成水,直到风雅的茶客陆续散去,换上食客接踵而至……
天色渐晚,苻离送姜颜下楼。
今日一叙,两人都解开了积压一月的心结,达成一致,心情说不出的畅快。门外,两人并肩站了许久,谁也没开口道别,最后还是姜颜耐不住沉默了,微微一笑,同苻离拱手作别。
可当她转身,即将融入来往人群的那一刻,苻离却忽的唤住了她。
“姜颜。”苻离挺身站立阶前,问道,“我若不再是苻家大公子,我们之间的婚约可还算数?”
姜颜回头,未料他开口竟是这么一句,不由微微讶然。霎时间,她脑中浮现往事幕幕,从去年春日的初见到考课时的对问,从递到手中的那根糖葫芦到朔州逢乱时的同生共死,从国子监的朝朝夕夕到如今相别一月的怅然……原来短短一年半,他们已经历了这么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既是如此,又何须瞻前顾后白白蹉跎?
“算。”
仅是一个字,便让一切波澜都风停水止。那一刻浮云静止,周围往来的人群全都黯淡了颜色,模糊了面孔,唯有两人的面容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望见了一辈子。
“你要记得方才的话。”苻离是很少笑的,正因为如此,这时嘴角泛起的清浅的弧度才显得弥足珍贵。他说,“姜颜,等我。”
等他逆风而起,凭自己的本事娶回心上人。
姜颜被他那抹稍纵即逝的浅笑很是惊艳了一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国子监内意气风发的苻大公子。她心中莫名的安定充实,只低低地笑了声,道:“等你成为锦衣卫千户再说。”
说罢,她转身离去,纤白的身影很快被来往的车马人群淹没,唯有一只素手伸出乌压压的人头,努力朝苻离的方向挥了挥。
苻璟不知何时站在了苻离身旁,朝着姜颜离去的方向望去,微笑道:“去年的这个时候,兄长还是很不待见这门亲事的呢。或许今年重阳,兄长该去好好拜祭祖父,感谢他老人家当年牵桥搭线。”
人群中已经看不到姜颜的身影了,苻离将目光收回,淡色的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
苻璟却是先一步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轻声道:“兄长尽管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家中一切有我。”
闻言,苻离眼中闪过一抹讶然,转头打量着身旁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
十几年来,众人皆知苻首辅有个聪慧绝顶、文武双全的大公子,却从没有人关注过苻家老二。这个少年一直生活在兄长的光环之下,却难得没有一丝阴霾之气,不争不抢,不妒不忌。
若苻离是天上的太阳,耀眼刺目,苻璟必定是夜空的星辰,温润安静。明知只要太阳还在空中,众人便见不到星辰的光辉,他依旧舍不得金乌落下。
“阿璟,父亲便拜托你了。”许久,苻离缓缓抬手抬手,按了按苻璟尚且瘦弱的肩,“身为苻家长子,我并非没有想过妥协,以翰墨书香聊以度日。可入了国子监后,我才发现自己办不到,在国子监修学两年半,姜颜是我仅有的一丝乐趣。”
天下读书人何止千千万,可真正能守护一方平安的将领却是少之又少。故而读书虽是千万人所向,他偏要逆其道而行之。
见苻离面色凝重,苻璟安慰道,“兄长莫要担心,父亲只是说一时气话,即便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真正与你断绝关系。其实,父亲早已萌生退隐之意,需要有个人在几年内接替他入仕,稳住苻家近百年的基业。我自小文弱,不会舞剑也不会兵法,读书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少年音低而干净,浅笑着郑重道,“所以,兄长不必有顾虑,我会替苻家参加科考,完成父亲的夙愿。”
苻离久久伫立,而后点头:“好。”
西方残阳未落,东方的一颗星辰已经伴随着残月隐隐升起,星日同辉,各耀一方。
阶前,兄弟俩击掌为盟。
八月,宫中传来了年底要祭天的消息。
今年皇后的身体不太康健,年初战乱不休,年中又恰逢洪灾,诸多不幸,故而天家很是重视这次祭天大典,除了往常惯有的迎神祝文等形式外,礼部还特地命国子监复原周礼大雅之音,以此祝神。
以正统音乐祝神非同小事,故而冯祭酒极为重视,从擅古乐的学生中选了数十名最优者,姜颜和阮玉有幸选中,负责鼓瑟和琵琶。
苻离走了,负责古琴的便换成了一名叫王祎的太学生,便是那日魏惊鸿提议‘琴瑟和鸣’时举了手,却被魏惊鸿强行压下的学生。
王祎很勤奋,无奈有苻离珠玉在前,他便显得相形见绌,又与姜颜心意不通,一首古曲练了七八日都合不到一块儿。今日又练了一个多时辰,还是频频出错,饶是姜颜都有些丧气了。
“对不住对不住,姜姑娘,我……我再好好练练。”王祎很是惭愧,轮廓分明的脸涨得通红,连连作揖道歉,“是我学艺不精,连累姑娘了。”
“不怪你,我状态也不甚好。”姜颜十指按在古瑟弦上,指尖发疼发胀,轻叹一声道,“今日便到这罢,明天辰时再来。”
“哎呀,李义山说得好啊!‘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正要收工起身,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