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贤声音暗哑,眼角泪花,嘶哑道:“恭送皇上。”再度叩首。日光倾斜,隔窗照亮谭宗贤半个背影,将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拖到御前的台阶上,狠狠斩断一截暗影。
这一次,皇上没有再叫他去紫来殿。
谭宗贤如诸臣所愿的从内阁退下,开泰帝叹息一声,放他回乡务农。
朝中一丧失两位阁老,首辅、次辅之位空悬。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内阁,看皇上会补谁进去。第一份调令,送进章府:诏,前新科状元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章年卿,即日起于内阁行走。钦此。
“恭喜章阁老,贺喜章阁老。”章年卿正欲拦,只有五大殿阁的学士才能被称为阁老。他现在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个章大学士。
太监不以为然,殷勤笑道:“章大人是谭阁老退阁前唯一举荐的人才。加殿衔还不是迟早的事。日后冯阁老章阁老翁婿二人,并立内阁之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章年卿只好笑着应和,和他寒暄几句,送上赏银,才送人离开。人一走,章年卿的脸色立即凝重下来。难怪谭宗贤要提前给他打招呼,原来是在这等着他。章年卿这才明白缘由。
谭宗贤未必就未卜先知知道他会‘亲耳听见’皇上杀刘宗光,但仍害怕章年卿知道开泰帝为偏袒谭宗贤,让刘宗光死于私欲。会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于是,他在走之前,以老阁臣的身份,将章年卿举荐上去。
拜相入阁,天下学子梦寐以求青云路。
章年卿望着手中这份诏书,一时陷入两难之地。这是谭宗贤的缓兵之计,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缓兵之计。比起现在揭竿起义谋反,章年卿自然觉得,由他坐上谭宗贤的位子,熬死开泰帝,等待第二次洗牌,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谭宗贤太狠了,处处为他人想到,设身处地的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杀了刘宗光报得私仇,却给开泰帝和章年卿都留了一步缓棋。由章年卿来当这个润滑油,和缓陶金海和开泰帝的矛盾。某种意义上,保全了开泰帝在这个帝位上后半生的安定。
刘宗光一死,和景年间的老臣基本清洗完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收服,就是成不了气候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内忧已除,四皇子有小齐王盯着。陶金海有张缪开和缓着。大言不惭的说,只要开泰帝百年之前,没有外敌入侵。
开泰帝的江山,已经稳了。
章年卿缓缓舒出一口气,内心震撼,久久不能平静。这才叫物尽所用,谭宗贤沉寂了二十五年,泉州两年的痛定思痛,齐王身边二十三年的忍辱负重。他终于替父报仇了。——用对得起任何人的方式。
书案上,章年卿左手摆着圣旨,右手摆着写给陶金海的信,开始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会怎么选?
第168章
晚上,章鹿佑小明稚在用夜宵,只有冯俏陪着。小明稚看了看冯俏身后,娇声问:“爹爹呢?”冯俏笑道:“爹爹有公务在身,今晚不吃。”
小明稚忧心忡忡道:“怎么能不吃饭呢。”她食不知味的搅着勺子,最爱喝的玉米甜汤也没喝几口。章鹿佑看了妹妹一眼,偷偷跑来问冯俏:“爹是不是有烦心事啊。”
冯俏一愣,章鹿佑渐渐大了,她不想再事事糊弄儿子。她摸着章鹿佑肩膀道:“怎么这样说?”
章鹿佑认真道:“刚刚我从书房路过,看见爹的影子在窗户上,一动也不动。我知道爹在发呆。”他老气横秋的叹口气,“爹如果忙的话,影子会动的。”
冯俏张了张嘴,还没开口,章鹿佑软软的环着她脖子,沮丧道:“我能帮帮爹就好了。”冯俏心里一阵暖意,喟然不已,“你帮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你爹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和我们家有关吗?”
“恩。”
章鹿佑眼珠一转,机灵的问,“和当官的有关吗?”
“恩。”冯俏勉强一笑,摸摸他的头,正欲让他好好吃饭。章鹿佑凑到她耳旁小声问:“和皇上有关吗?”
冯俏一愣,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鹿佑却不再问了,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过小明稚发愁吃不完的点心,塞进自己嘴里。小明稚愁眉苦脸立即喜笑颜开,开心的亲了他一下。
章鹿佑嘴角一弯,看了眼冯俏,眨眨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答案。冯俏扑哧一笑,“鬼精灵。”
门外一阵骚动,珠珠一脸喜色的进门,“小姐,老爷来看望你了。”
爹?冯俏一喜,立即起身去迎。冯承辉大步跨进门,章鹿佑和小明稚一起放下筷子,齐声喊,“外公!”冯承辉弯腰抱起两个孩子,亲昵的不得了。
冯俏望了望天色。夏日苦长,天空泛着微光,还没有黑。时辰却不早了,冯俏令人给冯承辉取过一副碗筷,一家人一起用膳。冯俏一边舀汤,一边问父亲,“这么晚了,爹是特地过来的?”
冯承辉点头道:“是有事。”他盯着冯俏,“我刚从你张叔叔府上出来。”
张恪?父亲知道章年卿带刘俞仁去天牢的事了。冯俏手一颤,洒了点汤。冯承辉看在眼里,叹气道:“章年卿呢?”
“三爷在书房。”冯俏小心翼翼道,讨好的递过甜汤。
冯承辉面无表情的接过,看都不看冯俏一眼。章鹿佑给小明稚使个眼色,小明稚挪挪蹭蹭,爬到冯承辉膝盖上,甜甜的问,“外公,是不是爹惹你生气了。”
小明稚玉濡可爱,笑容甜美,像极了幼时的冯俏。冯承辉心软成一滩水,将小外孙女抱在膝头,疼惜道:“小丫头,知道疼爹,来求情了?”
哪知小明稚一本正经的摇摇头,童声脆脆道 :“爹爹爱训人,外公来了,可以训爹爹了!”她很兴奋,“总算有人可以管爹爹了。”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冯承辉瞥了眼冯俏,竟认真的问明稚,“阿稚不喜欢爹爹吗?”
“不喜欢!”小明稚斩钉截铁道:“爹爹只疼娘,我和娘都让他抱,他只抱娘。”
冯俏闹了个大红脸,斥道:“明稚!”从孩子口里听到这种事,冯俏两颊红云,又烧又烫。都怪天德哥没正形,总以为闺女小不记事,一点都不避讳。
其实没明稚说的那么想入非非,前两天她月事,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带着两个孩子在花园玩耍。章年卿回府后,一家人一起回内院。冯俏本就不舒服,又照顾了一天孩子,一直腰险些摔了。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
小明稚一天没见父亲,章年卿回来自然是要撒撒娇。张着手要抱抱,章年卿犹豫片刻,让丫鬟抱她回房。自己打横抱起冯俏,回到屋子里便亲自搂过噘嘴的明稚一番好哄。
这话却没办法对冯承辉解释,越描越黑。谁知小明稚话音一落,冯承辉居然露出抹笑意,态度忽的温和下来,觑了冯俏一眼道:“你放心,我闺女现在拿捏在别人手里。我不敢对他怎么样。”语气微微苦涩,暗不可查。
吃完饭,冯俏亲自带冯承辉去书房。到门口后,冯承辉对女儿道:“你回去吧。”冯俏脚步迟疑,还想讨价还价。冯承辉一瞪眼,冯俏缩缩脖子,灰溜溜的走了,什么也没敢说。
“冯先生?”章年卿听到动静,主动来开门,诧异道:“您怎么来了。”
冯承辉一进门,便看见书案上的圣旨和信。他看着‘外公亲启’四个字叹气,“张恪说你几乎亲眼看见刘宗光之死,我便担心你会冲动。果不其然。”
章年卿苦涩道:“冯先生即知前因后果,当真不曾生过兔死狐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