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刘宗光脸上露出复杂的笑,意味不明的说了句,“张恪如今跟着谭老狗走了吧。”一阵猛咳,刘俞仁明白什么,惭愧道:“是。爹,孩儿无能,不能……”
“行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刘宗光闭着眼,笑意苦涩:“我刘宗光这一辈子,样样都比别人强。献帝的时候,我是二甲十四名,大魏上上下下都没把我看在眼里。”
“我不指望。”刘宗光摆摆手,似乎也真的没忘心里去,“你两岁的时候,我请翰林院的大儒给你开蒙,十三岁,直接把你送到衍圣公手下读书。放眼天下去看,谁还有这福气。”
“而我呢,我七岁的时候,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踮着脚扒着村头秀才家的墙头偷学。大冬天手冷,一个没抓稳,从墙头上滚下来。摔断了腿,闹的一个冬天都没机会去跟秀才读书,急的我闹心抓肺的。后来还是秀才主动到我家来吗,说教我读书。我这才有机会好好读书识字。”
“能比吗?穷人家的孩子,走路都比别人难些。我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二甲十四名,二甲十四名啊。连进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老天保佑,天大的好成绩。”
刘宗光一激动,咳的更厉害了。刘俞仁忙给他顺气,却不敢劝他不要再说了。
刘宗光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临死之前能见眼儿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什么话都敞开了讲。“我跟了三代帝王,从献帝,和景帝,再到现在的皇上。摸着良心说,开泰帝这是我见过最英明的圣上。他当得起‘开’‘泰’这两个字。”
“但他不是个好皇上,更不是个好帝王。开泰帝眼皮子浅,看不远,谁都防着。你说我这三朝元老,防就防着吧。章年卿那样干干净净的新人,都不敢用。这皇上得多小心眼啊,才能把事做得这么绝。”
刘俞仁道:“爹,别说了,别说这些了。你缓口气,仔细自己身子。”
“不说?为什么不说。现在不说,等我死了托梦给你说吗。刘俞仁,老子五个儿子,你大哥早逝,二哥是个混世祖,不好好读书。你三哥有样学样,跟着混账。只有你,只有你生下来就聪明,就肯读书。我把你抱在怀里,你指着我房间的字画,眼睛都在发直。”
“你是个好孩子,带了个好头。你五弟也是个机灵鬼。我当时就想啊,朝堂上的事我都不管了。我专门教你和你五弟。把你们教出来,我就知足了。谁知道百密一疏。我天天盯着朝堂上,后脑勺少个眼睛盯内宅。你和你五弟,一个中毒一个溺水。你的毒还有的解。你五弟落在水里再也没上来。”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我刘宗光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我图什么呢?凭什么我刘宗光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富不过三代。我当初扒着秀才的墙头读书,我刘宗光的孙子以后也要扒着去墙头读书?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不服!”
“可我不服能怎么样呢。我刘宗光只活下来这么三个儿子,爹知道不该逼你,这些年爹都快把你逼疯了。可爹没办法啊,爹只有你这么一儿子扶得起来。大病初愈的你,都比你那两个混账哥哥强。你让爹怎么办。”
刘宗光何尝不知,刘俞仁能恢复到与常人无二的地步,实属不易。怎能要求更多?可他就是不信命。还想再挣扎一次。
刘宗光喟然道:“爹知道爹对不起你,为了让你的路走的更顺畅些,前路坎坷的,可能坎坷的,我都给你平了。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你觉得冯俏小姑娘好,贴心懂事,那我就把她订给你。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什么……”
刘俞仁已经溃不成声,“别说了,爹你别说了。”他恨自己的无能,恨他让父亲操了那么多心。他嚎啕大哭,“爹,你看着我。你还要看着我呢。儿子一个人不行,爹,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皇上怎么样才会放过你。谭宗贤怎么样才会放过你。”他发狠道:“不然我的命抵给他!”
刘宗光无力的摇摇头,“没办法。”那夜谭宗贤拿着李威的灵牌来的时候,刘宗光就知道他死定了。谭宗贤是文人,谁能想到文人的拳头砸在墙上,天牢的铁栏都晃了三晃。那是多恨啊。
刘俞仁绝望不已,趴在刘宗光身上,哭的像个孩子。
刘宗光吃力的抬手,拍哄他,慈爱道:“都当爹的人了,哭什么哭。俞仁啊,听爹一句劝。爹死后,不要复仇,不要找谭宗贤麻烦。沉住气,跟着四皇子。暗中协助四皇子一臂之力,若将来……博个从龙之功,也算后半生有个交代。”
“……爹曾想跟二皇子打出一片天下,把你扶上去。可惜,二皇子是个孬种,白让齐王捡了便宜。后来再柳州也没成起事来。小齐王不用想了,章年卿是个聪明人,会站队。若小齐王有盼头,也不会跟四皇子走的那么近。”抑郁良久,才道:“这小子,从他抢了你的解元之位,我就知道来者不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让我料准了。”
章年卿当年算异军突起,乡试之前都没听说过什么名气。只知道家里做的名声是天才,但也不见他如何出色。刘宗光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不妙,这小子是个异数。干什么都有福星助阵。不好,恐怕将来会成为俞仁的绊脚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俞仁不解道:“为什么爹当初那么断定?”
“不知道,直觉。也许是他当初占了太多本属于你的东西。也许是历经两朝养成的敏锐。”刘宗光也说不清楚,一笑,“太久了,忘了。也许当初我未必真觉得有什么,只是一切你脚下可能有的绊脚石都习惯性的踢开罢了。”
刘俞仁讪讪的,只觉心虚,他连靠自己的能力见父亲一面都没有。刘宗光看出他的心思道:“俞仁,你不必这样。你当初若没遭那么一场,未必会不如章年卿。”
一句话,说的刘俞仁心里空落落的,苦涩不已。
突然,两队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跨入天牢,是虎贲军。章年卿赵鹤对视一眼,神色一凛。赵鹤冲进牢房,抓着刘俞仁就走。三人一起往牢房深处躲去。牢房成回字形,万幸关刘宗光的地方还算清净。没有引起犯人注意,三人躲进一间牢房。
章年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赵鹤,打晕他。”还不待刘俞仁问什么,已经软趴趴倒下去。章年卿道:“把他衣服扒了,只留中衣,头发拨开盖住脸。咱们不能待在一个牢房里。这里只关重犯,一人一间。”
赵鹤速度很快,三人各自躲好。
离的太远,那边声音有点小。隐隐听开泰帝问:“章年卿呢?”
同行的张恪表情镇定,目不斜视,道:“方才章大人带着人来看过,拿着皇上的佛珠,说是奉您口谕过来的。我吃不准,便放人进来了。不过没敢让人靠近,拉了布盖着脸。又把人糊弄走了,你看,这床布都没来得及收拾。”一个眼色过去,立即有狱卒过去收拾。
开泰帝抬手拦下,“别收拾了。”语气淡淡,话却如冰锥刺骨。连躲在角落的章年卿都打个寒战。
赵鹤和章年卿对视一眼,也听出味道了。赵鹤比手势,横手做杀人状,用口型问章年卿,:不会吧。章年卿沉重的点点头,示意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赵鹤屏息闭气,侧耳细听。只听那边一阵悉悉索索,像是几个人走进刘宗光的牢房。刘宗光闷哼几声,便没有了声音。
赵鹤章年卿隔着两个两副铁栏,面面相觑。
“这下你满意了吧?”开泰帝微微倾身,瞥了眼谭宗贤。谭宗贤跪了一天,腿脚有些不利索,整个人僵住,表情像是突然被人塞了一口糖的孩子。哆哆嗦嗦,半晌连句话也说不清。
“你啊你。”开泰帝似乎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笑了笑,背手带着一群侍卫太监,浩浩荡荡离开。
谭宗贤目送开泰帝走远后,颤颤巍巍的走到刘宗光尸体面前,掀开刘宗光面上的加官纸。
刘宗光的气息已经微弱的几乎不存在,谭宗贤抬手,刚想搭上去量量气,一旁的加刑官殷勤道:“谭公,不能动,不能动。动了就坏了,要明天早上才能揭呢。”
谭宗贤停住,缓缓收回手。喃喃道:“明天吗……”他垂下胳膊,顿时失去力气。皇上为他妥协了。谭宗贤并高兴不起来,脑海里铺天盖地,都是这件事的后果。良久,脚步沉重的离开。
整个过程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人走远了,张恪才挨门挨院的找到章年卿。刘俞仁也从昏迷中被人叫醒。几人没敢原路返回,跟着张恪悄悄从一处暗门离开。
章年卿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之感,克制不住的想去看一眼刘宗光,被理智拦住。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没敢回章府,也怕外面还有盯着。一直在刑部待到天蒙蒙亮才出去。醒来时,赵鹤和刘俞仁还在昏睡。
章年卿没有惊醒他们,一个人摸去天牢。牢里暗无天日,日光再好也照不进来。章年卿看不清脚下的路,随手在墙上取下一盏油灯。宫里做事就是不留痕迹,连昨夜侍卫来过的脚印都清了。
刘宗光的脸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迫害致死的痕迹,身上连个伤疤都没有。加官印是处死宫里太监的常用手段,如今居然用在堂堂首辅身上。
章年卿心里百味陈杂,站了会,也离开了。
皇上居然真的答应了谭宗贤。章年卿有些吃惊,也有些明白。谭宗贤故布疑云,放出刘宗光已死的消息,朝堂上跳出了多少人。但他终究是留了刘宗光一口气,恨到骨子里,还是留了一步余地。——他是怕开泰帝难做。
这样处处为皇上着想的臣子,在血海深仇面前都能给皇上留一步的人。皇上能不宠着他?
如今在外人眼里,谭宗贤早已把刘宗光迫害致死。他一点脏名声都不会留给开泰帝。这份情谊,君臣之上,更像父子。
章年卿不由自主的想起,谭宗贤说他是十六岁拜在齐王门下的。掐指一算,齐王当年三十有二,正值壮年。谭宗贤是个合用的人才,为了讨好齐王无所不用其极。二十三年过去了,早年的殷勤讨好,早已变成刻在骨子里的默契。
这么一个重私欲的帝王。
章年卿忽然觉得前路无光,回到房间。赵鹤已经醒了,正四处找他。刘俞仁表情木然,听张恪说话,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说再去看看刘宗光,只是问,“我什么时候能来替我爹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