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远哦了声,施施然向福三儿做了个揖,“有劳小福公公了。”
福三儿被他这一声声的小福公公喊得有些臊,他还在真心实意地道谢,殊不知隔会儿就会遭遇灭顶之灾,福三儿心头又些过意不去,别开头,冷着嗓子道:“不必了。”
隋远笑着走了进去,陆稹早将屋里的人遣散了,他把玩着玉镇,那双手比玉还要白,见隋远进来,斜靠在椅臂的姿态也不变,平着声道:“如故对我讲,幼时你曾于她有过恩惠,她向来心善,晓得知恩图报,当年你施下的这个恩惠,便由我替她报了。”
福三儿退出去时早阖上了门,隋远闲适地站在那里,不见得有局促或是拘谨,他开口时也是吴语腔调,不似北风的萧索凌厉,温吞而懒散:“若不是护军提起,那我也记不起还有这桩事了,不过是恰好经过,不忍见奴仆伪劣行径的举手之劳,却被如故认作是恩德,实在是让某受宠若惊。既是随心之举,当时喝退奴仆也未曾想过回报,护军言及的报恩,倒也不必了。”
这么听来倒是与梅蕊那位姑母很是不同,陆稹略略抬起眼来,才将隋远打量了一回,他的眉眼倒是与梅蕊有几分相似,能瞧出骨肉血亲间的牵扯与联系,与梅蕊不同的是他温和懒散间透着的是对世事的浑然不关心,这倒是同之前的梅蕊有些相似,但梅蕊的惫懒却隐含着赤诚与热血,隋远却仿佛一无所求,陆稹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扳指,和声道:“晓得今日让你入宫来,是做什么的吗?”
“晓得,”隋远依旧还是在笑,“此前是家母多有唐突,还请护军恕罪。护军想略施惩戒,替如故出一出气也在所难免,这些某都晓得。”他手拢在袖中,宽宽松松的袍子并不合身,倒教他穿出了一副魏晋风骨,“若某猜得不错,护军替某谋的差事,是在宫中当个内侍?”
陆稹有了几分兴致,温润的玉石磨得拇指生出暖意,他眼角略略一压,“继续。”
“护军此举未免太过迁怒旁人了,实在非明智之举。”
他说的旁人是他自己,这倒是难得,竟然将自己与他生母之间的干系划得一干二净,陆稹拨转着扳指,听隋远继续往下讲:“但我有一法能令护军此举变为明智之举,不知护军愿不愿听?”
话说至此,若真让他讲下去,那便不是陆稹了,他将戴着扳指的拇指握住,垂着眼在思忖着什么,隋远也不急,含着笑站定在那里,良久后陆稹才又再度开口:“我为何要信你?”
“我这样不足以让护军信任么?”隋远笑得有些无赖,“要么添一个对护军有怨的小内侍,要么添一个对护军忠心不二的属下,其中利弊,护军想来早该晓得吧?”
算来确实是桩划算的买卖,陆稹眼角挑起了寡淡的笑意,真是凉薄,纵使笑起来也带着寒气,怕是他唯独的那点温柔只供与一人享有了,隋远嘴角压了下来,只等着他的回复,若是自己赌错,怕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天光窗棱间洒了进来,照着陆稹那双交叠在一起的手,每拨动一下扳指,隋远的心便提起一分,也不晓得他拨转了多少下,日光在案上都长了几寸后,他才听到陆稹单寒的嗓音道了那一个字:“好。”
本是意料中的结局,隋远却不知为何徒然松下一口气,那一句谢过护军还未能出声,便又听见陆稹说道:“过来。”
一直默念着威武不能屈,但隋远还是十分不争气地走了过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道:“护军还有何吩咐?”
话音才落,一盏茶水就从头浇下,茶叶沾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隋远措不及防地愣在那里,陆稹面色无波地再一抬手,那盏青花官窑的茶碗就当即被摔了个粉碎,他挑起眼来看向隋远,淡淡道:“你可以出去了。”
隋远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抵晓得了这位护军的意思,还晓得了这一层意思之下的私心,不过是恼那日他搅了好事。隋远咳了一声,对陆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礼:“感蒙护军大恩,必以此身相谢。”
言罢从容地转身离去,拉开门时福三儿正想要进来,瞧见隋远这模样,怔了怔:“郎君这是怎么了?”
做戏么,当然是要做个真切了,隋远卸下了随和的形容,侧勾起唇角来,往屋内瞧了一眼,神情讥诮地道:“没想到堂堂护军竟然是这样言而无信之人,某受教了!”
甩袖便往外走,福三儿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远去,隋远走得招摇,连头上的茶叶都不曾抖落,是存心要让这个事情为人所知了。真是用心险恶!此前对他生出的零星好感也荡然无存,福三儿折身进去就瞧见满地的碎瓷和坐在案后摩挲着扳指的陆稹,他俯下身去拾碎瓷片,一边拾一边对陆稹道:“护军,怎么就这么放过他了?”
按着此前护军的意思,便是要将此僚给施了宫刑发配去当宦官,这样才能替梅蕊姑姑出了那口气,福三儿嘟囔道:“姑姑当年被那家人害得连房契都抵了去替他们还赌债,他们还想将姑姑送给当地的富豪当通房,姑姑便是从那样的境地下只身奔赴长安的,想想都觉得心疼。姑姑心眼好,不愿意计较,但我都替她咽不下这口气,这回他们还想攀高枝儿,让您给他们找官做,您是这样徇私枉法的人么!要买官怎么不去找襄王,他手下的人买官卖官才叫个猖獗,只不过没拿得切实的证据罢了。还有这隋公子瞧着也不像个善人,您就这么将他放走了,来日里不晓得他会在人后说些什么话,再有万一他入了襄王那派,对您可就更是不利了。”
讲了许久,却未能听得陆稹有什么反应,福三儿将捡起来的碎瓷片裹在帕子里,抬头去看陆稹,很是忧心地道:“护军……”
陆稹笑看着他:“怎么?”
瞧他也不生气的样子,福三儿便更闷了,埋下头怏怏不乐:“您恕罪,是我失言。”
鼻尖就这么一酸,福三儿觉得自己白操了这么多心,也不晓得是为个什么,正难过的时候,一双宝相花纹的云头履便入了眼底,他倔着不愿抬头,却听陆稹说道:“你的用心我都晓得,但我另有打算,所以才放他离去。”陆稹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哭丧着脸像什么话,好歹是我身边的人,怎么这样浮躁,要体面一点才好。”
不知怎么的就眼涩得很,福三儿揉了揉眼睛,哽咽道:“喏。”
晚些时候,消息传进了怀珠那儿,怀珠忙不迭地就跑去告诉了梅蕊。怀珠盘坐在榻上,梅蕊正散了发拿着把篦子梳头,就听怀珠啧啧道:“蕊蕊啊,你不晓得,你那表哥当时从北衙那边出去的时候哦,头发上都还有茶叶末子,浑身上下湿答答的,护军的那碗茶泼的可真是又准又狠。也该他,要是他能安安心心的去应试,不想着这起子歪门邪道的,怎么会有这些事儿发生!”
她蹭了过来,接过梅蕊手里的篦子,又继续道:“可惜就是这口气出得不是那么彻底,我听说你表哥已经被襄王爷招揽去了,襄王爷不是向来和护军不对付么!你可得让护军小心一些,免得那人在暗中给他下绊子。
“是,我省得。”梅蕊面上挂着浅笑,却是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怀珠瘪了瘪嘴,替她将头发拢到背后来,外边儿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已听得到几声蝉鸣了,怀珠拿肩头撞了撞她,又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去行宫呀?”
“六月的时节罢,那时候才是热呢。”梅蕊慢慢踱去了床上,怀珠跟了上来,天气热了梅蕊身上却也没有凉下来,一般夏日的时候怀珠都不去碰梅蕊,她一边儿理着被褥一边问:“那你会去行宫么?”
“约莫是会的,”梅蕊笑道,“我若不去,陛下不定地怎么闹呢。”
怀珠感叹了声:“真好,我也想去。”
“你想去也不是没法的事儿,我告诉护军一声便好了。”梅蕊躺了下去,怀珠喜上眉梢,连连追问道:“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梅蕊后来便向陆稹提了此事,六月时节去行宫的名册上果然有怀珠,连同还有襄王与太后,一行浩浩荡荡出了长安往行宫而去,不远千山万水的,只为求那么一时半刻的清凉。
其实一到夏日梅蕊是最难耐的,她本就是偏热的体质,到了夏日久热的不行,没一会儿汗就沾湿了额前发,小皇帝恩准她与他同乘一车,见她坐立难安的模样,实在很是忧心:“蕊蕊,你没事儿吧?”
“多谢陛下关怀,奴婢无碍。”她替小皇帝剥了个葡萄喂进他口中,小皇帝砸吧了一下嘴巴,惬意地道:“嗯,甜!蕊蕊你也尝!”
忽而他又沉下神色来,瘪着嘴道:“要是韫玉在便好了,也不晓得王叔那里有没有这样好吃的葡萄给她吃。”
他水汪汪的眼一睁,“蕊蕊,朕有些想韫玉了。”
韫玉这时候已经被送出宫去了,小皇帝成日里念叨的都是韫玉,吃个果子能想到她,临字帖能想到她,散心遛弯时也能想到她,梅蕊曾暗地里对陆稹提过,她觉得小皇帝对韫玉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陆稹当时答道,不是便不是,陛下自己有分寸。
想着陆稹,梅蕊便撩起了车帘来,不晓得为什么她近来总是在想,若是当年陆家未曾遭遇到那样的变故,陆稹将会是什么形容。应当比赵淳这一类的纨绔子弟更加意气风发罢,骑马观尽长安花,春风都在眼角眉梢。
而如今他却连马都骑不得,只能坐在车驾中,百无聊赖。
至了行宫后还有许多事情,陆稹甚至来不及与梅蕊说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怀珠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梅蕊听行宫里的人讲行宫的菡萏池荷花开得正好,便也想去赏一赏这风传绝世的十里荷花。
远远地便瞧见了动人的水色,风荷相举,素冠芳鼎,她起了玩心,趴在池边上径自摘取了一朵与岸相近的荷花,捧在手间,想着若是等会儿回去见着了陆稹,便让他养在水中,也好添添生气。
想着便折身往回走,没料到行宫这般大,她竟迷了道路,左走右走的不晓得走到了一处什么地方,人迹鲜至。她只觉得该沿路返回去,指不定还能遇着一两个人问问路,没想到却听到了细细的喘息声。
她霎时愣在那里,这喘息声越来越重,像是从林中的那株槐树后边儿传来的声音一般,梅蕊咬了咬牙,谁会乐意打扰这些呢,她拿着花便要往回走。
是一句话绊住了她的脚步,“冤家,才几日不见,你就这样想我?”
声音里透着酥了骨的媚,令人万万想不到她威严敦肃时的模样与神情。
这是赵太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