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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黄纪彦跑了过来,他不曾停,冲到近前足尖一点,整个人一跃而起,伸手勾住了墙头。转回头时带了几分不耐烦:“拉你上来吗?”
沈浮抿着唇,摇了摇头。
黄纪彦没再理会,轻巧跃过,似鹰隼稳稳落在对面,沈浮转身,攀住墙根下的合欢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这些事他小时候做得惯熟,这些年里位高权重再不曾做过,此时又是重伤之后,能感觉到心口的伤痕撕开了,尖锐的疼,沈浮没有犹豫,攀着合欢伸向围墙的枝干,一跳落在墙头。
跟着跳了下去。
脚腕扭了下,伤口疼得更狠了,沈浮飞快地跑向里面。
他看见了黄纪彦,他在姜知意的院门前拦住了沈义真和子爵府的仆从,卧房里有叱骂的声音,是赵氏,她已经闯了进去,正跟陈妈妈和丫鬟们抢人。
沈浮冲了进去。
最里一间是卧房,陈妈妈带着小善几个死死守着门,赵氏也带着几个婆子,都是子爵府的,赵氏挽着袖子,骂得正起劲:“滚开,一帮子下贱人,也敢拦我!”
陈妈妈并不跟她对骂,只是吩咐丫鬟们:“挡住了,一个也不准放进去!”
赵氏冲上来,伸着胳膊想扇她耳光:“你算什么东西,敢拦着我看孙子!”
手突然被攥住,赵氏回头,对上沈浮冰冷的脸。
满身气焰一下子就缩了回去,赵氏嗫嚅了一下,想起沈义真还在外头,胆子又壮了几分:“松开!我是你娘,你敢拦我?”
沈浮抓着她,文人的力气并不算大,况且又是重伤未愈,但他素来强硬,赵氏总有些怕他,只好冲着外头喊沈义真:“老爷,老爷快来呀,那个孽障来了!”
沈浮四下一看,王六家的缩着头躲在一旁:“过来。”
王六家的不敢不听,战战兢兢地凑过来,沈浮将赵氏交给她:“看好老太太,若是让她跑脱,你们一家每人领一百板子。”
一百板子,足够要人命了。王六家的打了个冷战,死死挽住赵氏,怎么也不敢让她挣脱。
沈浮转向陈妈妈:“妈妈,让我守着念儿。”
陈妈妈犹豫着,到底让开了路。
沈浮快步走进里屋,念儿醒着,外面吵闹成那样子他都没有哭,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他,似是好奇,似是欢喜。沈浮弯腰,在孩子额上轻轻一吻。
喃喃的,似是自语:“念儿不怕,阿娘也不怕,爹爹会解决好,爹爹保护你们。”
门外,子爵府的仆从都被黄纪彦打倒在地,沈义真死命挣扎也挣脱不了,情急之下一头撞了过去,黄纪彦顾忌着他有了年纪,只能躲开,沈义真跌跌撞撞冲出去,趁势往屋里跑。
黄纪彦追在后面,见他直冲冲地往里间跑,门前站着沈浮,冷冷拦住:“站住。”
“我是你老子,你让谁站住呢?”沈义真照他脸上啐了一口,“滚!”
“对,你让他让开!”赵氏被王六家的死死拉着,还忘不了跟沈义真邀功,“老爷,咱们大孙子就在里头,我刚刚听见声音了,快把咱们大孙子抱出来,老爷你看,到底还是我给你留了后,我早就说过,你离不了我的!”
沈浮偏头,躲过沈义真的痰唾,冷冷看着赵氏。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又叫又笑像疯了一样,她以为抢走了念儿就是大功一件,就能在沈义真面前谄媚,可她根本没看见沈义真眼中的不屑。
沈浮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求而不得,疯魔执迷,他骨子流着赵氏的血,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个模样?
“少说废话!”沈义真骂着,“赵吟华,你还不赶紧把孩子抱出来?没用的东西,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
赵氏慌了:“老爷别急,我马上就去,老爷别生气!”
她疯狂挣扎起来,王六家的几乎按不住。沈浮横身,牢牢挡在门前。
他不会变成赵氏,他遇见的是她,那么美好柔软的她,不是卑劣无耻的沈义真。他永远不会变成赵氏。
沈义真又冲上来推搡他:“你给我起开!我沈家的孙子,凭什么叫姜家霸着不给?”
沈浮一把推开了他。
沈义真再没想到他敢动手,惊讶着摔出去磕到了墙上,虽然撞得不重,但为人子者敢跟父亲动手,已经是忤逆重罪,满屋里的人都呆住了,沈义真破口大骂:“孽障!我要告你忤逆,捉了你去乱棍打死!”
姜知意飞跑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怔了片刻又往里间跑,沈浮让开路,在她经过的一瞬间,冰冷的容颜变成温柔:“别怕。”
“他们抢不走念儿,一切有我。”
姜知意冲进里间时, 脚步不觉放轻了。
心脏砰砰乱跳着,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翻腾的恐惧和惊慌。可念儿还睡着呢,她这做母亲的不能慌, 不能吓到孩子。
姜知意极力稳着神, 快步走到床前,念儿醒着, 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她, 小被子齐着下巴掖好,安安稳稳躺在床里
', ' ')('。满腔愁绪此时都变成了柔情,姜知意抖着手摸了摸念儿的额头,是暖的,那些可恶的人没能进门, 没有惊扰到他。
“好孩子。”姜知意喃喃的, 俯身搂住念儿。
外面, 沈浮迎着谢勿疑:“此处是乡君内室, 请殿下到外面厅堂说话。”
谢勿疑还没回答,沈义真先嚷起来:“什么内室外室, 不把孙子还给我, 我哪儿也不去!”
林凝匆匆进门,面如寒霜:“两家已经和离, 和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孩子归我女儿。”
“那是沈浮写的,我沈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沈义真冷笑,“我孙子是沈家的种, 我做祖父的带他回去天经地义, 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 我也不怕!”
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多日以来的恐惧此刻成真,身体不由自主发着颤。
她一直很害怕这一天。沈浮做得了自己的主,却做不了沈家的主,伦理压在头上,当儿子的如何跟父母对抗?孝道、情理,无数成文不成文的规矩死死压着,哪怕沈义真再混账,但他是沈浮的父亲,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来抢念儿。
低头吻着念儿,轻着声音,又像安慰孩子,又像安慰自己:“不怕,我们不怕,谁也休想夺走念儿!”
外面的声音低下去,影影绰绰,似是沈浮在说话,姜知意放下孩子走到门边,轻轻挑起一点帘子,从缝隙里望出去。
谢勿疑已经出去了,林凝站在门边,沈浮和沈义真在另一边说话,沈浮手里拿着一卷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满是字迹的一角,沈义真脸色很难看,嘴里不停地骂着逆子。
姜知意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沈浮跟她说过,书房抽屉的暗格里有沈义真的把柄,有那个,沈义真不敢打孩子的主意。他手中那卷纸,就是那些把柄吗?
心里稍稍安稳一些,忽地听见陌生的笑语:“父亲怕这个做什么?时移势迁,眼下这朝廷,也未必是兄长说了算。”
叫兄长,应该是沈澄吧。姜知意急急望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悠悠闲闲走进来,身形瘦削,白面薄唇,眉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清俊中透出几分阴狠。是沈澄,那轮廓眉眼,依稀还与沈浮有几分相似。
沈义真朝外头看了一眼,不那么慌了:“不错,你去告,我让你告!我生出来的孽种,我当老子的还怕了你不成!”
沈浮冷淡的目光看过沈义真和沈澄,落在门外的谢勿疑身上。这些证据他收集多时,一旦告发,就算不足以致命,也足够沈义真夺爵、沈澄下狱,可他们居然不怕了。
近来沈义真的行为,桩桩件件都超出了他的能力,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沈义真找到了靠山,一个强大的,足以与他抗衡的靠山。
沈澄还在笑:“咱们大雍朝以孝治天下,祖上的规矩是子不告父祖,兄长要是敢告父亲,不管成与不成,都是不孝的罪名,丢官杀头呢,兄长,你敢吗?”
沈浮慢慢折起手中卷宗。沈澄说的不错,为子女者状告父母祖辈乃是不孝重罪,通常衙门不会受理,即便受理,即便父祖罪名坐实,也会先治子女不孝之罪,轻则杖责,重则处斩。
唯一的例外就是谋逆叛国,但沈义真的罪责没那么重。
沈浮将卷宗重又放回怀中,一一看过眼前几人。谢勿疑独自站在门外,事不关己的模样,沈义真已经不慌了,沈澄在看他,眼梢挑起,伤疤扭出一个诡异的弧线。
沈澄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律法上的规矩。他一个酒色之徒,从不曾在朝中任过实缺,这些冷僻复杂的律条,连普通的刑部官员都未必知晓。
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兄长想告就让他告吧,父亲犯的那些事撑死了也不过是夺爵,可兄长的不孝之罪却是绞刑,兄长死了,这孩子,依旧是咱们的。”沈澄笑得更深了,慢悠悠地说着,“反正没孙子的话,这爵位早晚也要落到别人手里,那就不如先把孙子弄到手,至于那些罪名,还不知道做得成做不成呢。”
“没错!”沈义真越听越觉得胆壮,高声吩咐仆从,“去抢,把我孙子抢回来!”
沈家的仆从一拥而上,黄纪彦领着侯府的仆从牢牢挡住,姜知意重重甩起帘子,清叱一声:“住手!”
两边人马一齐停住,姜知意快步走出来:“我看谁敢!”
“我是陛下亲封的乡君,谁敢动我儿子,便是欺君之罪!”
沈浮回头,看见她凛然的容颜,她从来都是温柔,但为母者,便是菩萨,亦会怒目。沈浮默默走近,护在她身侧,挡住里间的门。
沈澄笑出了声:“你儿子?这孩子姓沈,是我沈家的根苗,跟你姓姜的可没有半点关系。”
“不,这孩子姓姜。”沈浮打断他。
姜知意愕然回头,沈浮牢牢守在门前,苍白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眼睛,似燃烧的黑色火焰:“和离时我亲口说过,亲笔写下,这孩子归姜乡君一人所有,这孩子是她的,孩子姓姜,不姓沈,只要我活着一天,沈家就休想夺走他!”
姜知意怔怔地站着,
', ' ')('看见沈浮向她低头,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只有他和她能听见:“你放心,念儿是你的,他随你,姓姜。”
念儿是她的,念儿姓姜。姜知意眼睛发着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到做到,他竭力护着孩子和她,可他为什么,要瞒着她处置父亲和哥哥?
屋里乱成了一锅粥,沈义真破口大骂:“你放屁!我孙子凭什么姓姜?你算什么东西,这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说话?”
赵氏在哭:“把我孙子还给我!我的大孙子,我给沈家抱的孙子,我孙子得姓沈!”
唯独沈澄不怒不骂,依旧在笑:“兄长想的挺好,可惜父亲不同意,你说什么都没用呢。”
姜知意心里砰砰乱跳着。沈义真绝不会同意,沈浮是子,沈义真是父,只要沈义真不点头,此事就没个了断。她一直在怕的,就是这一点。
“我去陛下面前告你忤逆,告你不孝改姓,把我孙子送人!”沈义真狠狠说道,“看不乱棍打死你这个孽种!”
他飞快地往外走,又被谢勿疑拦住:“沈爵请留步。”
他温和的目光一一看过在场众人,和软的语气:“你们两家的家事,论理我不该多话,只是我既然来了,也不能看着你们父子失和,闹得不可收拾。”
向沈义真道:“父子亲情不可断绝,沈爵消消气,此事从长计议。”
向沈浮道:“为子女者以孝为天,沈爵既不同意,沈相还请三思,万不可落下不孝的罪名。”
“对呀兄长,”沈澄翘着嘴角,“落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就是绞刑,你死了,这孩子依旧归我们,又何苦呢?”
恶意的目光向姜知意一瞟:“况且兄长当初,不是也不肯要这孽种吗?落子汤是兄长亲手灌的,你不要这孩子,父亲肯要,这是好事呢,免得这孩子身份不明,遭人耻笑。”
明知道他在挑拨,姜知意依旧觉得窒息。当初种种迅速闪过眼前,她殚精竭虑保住了孩子,难道到最后,终还要失去他?
袖口被轻轻碰了一下,是沈浮,他低头看她,柔情霎时满溢,霎时又全都收敛,他抬起了头。
冷淡的语声:“八年前九月初三,沈澄用箭刺我双眼,使我险些失明,至今目疾仍时常复发。大雍律,弟殴兄至失明者,乃忤逆重罪,判绞刑,殴兄至重伤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他平静的目光看过谢勿疑,落在沈义真身上:“我会去衙门告发。”
沈义真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猜不透他用意何在,沈澄掀了掀嘴角:“兄长有证据吗?空口无凭,谁能信你呢?”
沈浮翻身后他就知道当年的事都是祸根,他早防着呢,家里那些知情的下人早就处理了,就连当年给沈浮治伤的大夫也被他连哄带吓,合家搬出了盛京,不信有人能给沈浮作证。
没有证据,他不怕他告。
沈浮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斜,毫不掩饰的嘲讽:“前日在清风茶楼你亲口承认此事,左司郎中马秋和刑部郎中周善亲耳听见,他二人均已写下证词,签字画押。”
不然他又怎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亲自约见沈澄。
“我说兄长怎么肯见我,原来是给我下套呢。”沈澄脸上的笑冷了一大半,沈浮在威胁,可他筹划了这么久,就算自损八百,也要狠狠捅沈浮一刀,“不过兄长又不曾瞎,大不了我挨板子流放,能换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值了。”
“到我告发时,自会目疾复发,双目失明。”沈浮淡淡说道。
姜知意心中一紧,抬头时,对上他沉沉的目光。他不是随口说说,他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惜代价,假如真逼到那一步,他会伤残自身。
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姜知意慢慢的,向沈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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