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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 嘉荫堂中君臣犹在议事。
沈浮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昨日姜云沧发难是为了维护父母和胞妹声誉,虽行为有失, 但情有可原, 臣以为,不可按失仪惩处。”
“此言差矣, 有陛下在, 必能还他一个公道,何须他逞凶拔刀?”李国臣看了眼他肩头的伤,“沈相宽宏大量可以不计较,但法度便是法度,寻常百姓当街斗殴也要交由里中惩处, 更何况是堂堂宣武将军, 当着陛下的面伤人见血?”
“法理不外人情, ”沈浮淡淡说道, “若至亲之人被当面诋毁而无动于衷,我反而要怀疑姜云沧是否有赤子之心, 是否能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李国臣讶然, 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沈相这话,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原来御前动刀动枪的还能算成是赤子之心?”
谢洹咳了一声:“朕已经当面申斥过姜云沧,他已知错,这事两家都有不是,况且又涉及私隐,闹大了也不合适。”
他暗自惊讶沈浮的态度, 慢说沈浮与姜云沧一直不和, 便是没有不和, 以沈浮以往在公事上那种绝不容情的态度,能够如此袒护姜云沧,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姜云沧的确莽撞了些,沈相,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惩处?”
“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沈浮道。
“可行,”谢洹很快说道,“就这么办吧。”
李国臣手指拈着胡子,几乎要把那几根黄胡子拈断,罚俸半年,姜家是缺那点银子的人家吗?可真是惠而不费。然而眼见谢洹和沈浮都要保他,也只得干笑一声:“姜云沧失仪之罪还好说,更大的罪责在于未奉诏擅自返京,陛下,要是这次不严惩姜云沧,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如何约束将帅,严明军纪?”
谢洹道:“姜云沧返京当天,姜侯已具表上奏,只不过姜云沧来得快,驿路走得慢,所以是在他返京后两天收到的奏表。”
说来说去,竟是一丁点儿责任也没有吗?李国臣不死心:“按照惯例,是该先奏表,陛下允准之后才能返京,姜云沧未得诏令便走,姜侯肯放他走,都属失职,况且姜云沧滞留京中迟迟不归,如今边防空虚无人,万一有什么闪失,这责任谁担得起?”
谢洹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的顾虑也在于此,眼下的西州,没有姜云沧不行,若是他再不肯回去,他也要急了。
李国臣瞥了眼沈浮:“沈相以为呢?”
沈浮依旧端坐,波澜不兴:“此事兵部正在查察,未出结果之前,揣测无益。”
“一查几个月,就怕西州的边情等不得,”李国臣转向谢洹,“以臣之见,不如另外挑选合适的将帅赶往西州,先补上那边的缺漏,若姜云沧查实了无罪最好,若是有罪,也不至于边防无人,给坨坨可趁之机。”
沈浮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谢洹点头道:“这倒是个主意,让兵部那边先报几个人选吧。”
“以臣之见,显武将军程兼之,武略将军顾炎,武节将军胡承付,这些都是上过沙场的老将,又且忠心耿耿,堪负重任,”李国臣很快报了几个名字,“倒是可以从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说的这些人有些谢洹并不熟悉,不免多问几句,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时辰不早,李国臣起身告退,沈浮便也告退,出得门时,李国臣问道:“方才沈相一直不曾说话,是觉得那几个不合适么?”
沈浮看他一眼。昨日众多言官一齐发难弹劾姜云沧,今日调查刚刚开始时便催着定罪,又这么快提出了接替之人,沈浮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怪异:“我须得先查过这几人履历。”
“沈相还是这么滴水不漏,”李国臣拈着胡子,“老夫痴长几岁,可说是看着这几人一刀一枪拼到这个位置的,对他们几个还算熟悉,不过,还是等兵部报上人选再说吧。”
余光瞥见姜云沧从宫门大步流星往这边来,沈浮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姜云沧也看见了他,立刻从另一条道上走开,沈浮停住步子,想起昨夜片刻不曾停的暴雨,只觉得如同利刃剜出心肺,血淋淋的扒开来又无人看见,只剩自己咂摸后悔的滋味。
昨夜他彻夜未眠,每次炸雷响起,眼前都是姜知意的模样,她小心翼翼依偎着他,听见雷声时她总是不由自主颤抖,贴他贴得更紧些,耳朵捂住被子,竭力挡住。
她想要他的安慰,可他从不曾给过她安慰。又打雷了,一声接着一声,她也会害怕吧?有没有人帮她捂住她耳朵,有没有人陪伴着她,给她安慰?
沈浮望着姜云沧越走越远的身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姜知意的影子,听见李国臣在笑:“姜云沧看起来气还没消呢,沈相也真是大度,居然只罚他半年俸禄。”
沈浮扯开纷乱的思绪,转脸看他。
嘉荫堂中,谢洹负手在窗前,想着方才李国臣提名的几个人,正自沉吟时,王锦康上前说道:“陛下,外苑昨儿大雨的时候发了水,把姜侯府上的围墙冲塌了,今日半晌午的时候岐王亲身过去姜侯府上赔了不是,听说还送了厚礼。”
谢
', ' ')('洹回过头:“姜云沧见了他?”
“不曾,”王锦康道,“姜将军那会子没在家,是侯夫人见的。”
谢洹思忖着,半晌没说话,殿门前的太监走来奏报:“陛下,宣武将军求见。”
他来得倒是及时,谢洹点头:“宣。”
姜云沧走进来时,看见谢洹坐在椅子上看奏折,连忙上前行礼:“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谢洹点点手,“刚刚还在这里说你。”
说他?有沈浮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姜云沧没有起,低头道:“臣自知有罪,甘愿受罚,不过臣的父亲与此事无关,请陛下明鉴!”
“朕倒是知道姜侯一片忠心,只不过这个连带之责,却也难洗脱。”谢洹道,“你真的不回西州?”
姜云沧犹豫一下:“臣想求陛下允臣再留几天,到六月初的时候,那时候臣妹胎像稳固一点,臣任从陛下调遣!”
谢洹低眼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方才王锦康奏报的事情,他不准备说吗?进来到现在,一个字都不曾提。正是狐疑时,听见姜云沧道:“昨夜衍翠山发水,冲塌了臣家的围墙,上午岐王殿下亲身到臣家中致意,臣牢记着规矩不曾见他,避了出去,岐王殿下送了六匣子药材,臣的母亲推辞不掉,只得收了。”
谢洹松一口气:“好。”
想想又道:“他倒是消息灵通,知道你家里找药材,专门送去。”
“六种药里有两种,是臣妹新换的药方里需要的药材,”姜云沧低着声音,“甚是蹊跷。”
除了姜家人和太医院,怕是也没人知道这药方,真是好灵通的消息。谢洹点点手:“起来吧,老跪着做什么?你御前失仪的事也有结果了,罚俸半年,朕想着在你回去之前,不如先挑几个人过去支应着,你有没有属意的人选?”
要挑人过去接替他吗,好快。姜云沧耳边蓦地响起出征时激越的战鼓,破阵时刀锋枭下敌首,鲜血喷溅的声音,心中一阵怅惘,然而想起姜知意,怅惘又被柔情取代,慢慢起身:“臣有个人选,此人经验虽然欠缺,但兵法阵法娴熟,又且胆大心细,可让他从行伍中历练,假以时日,必定不输于臣。”
“哦,是谁?”谢洹问道。
清平侯府中。
林凝看着匣子里的雪莲:“这品相,比上次宫里赏赐的也不差什么,难得这么匀净又大朵的。”
黄静盈在看另个匣子里的三七:“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根,也极难得。”
一共六个匣子,每个都满满装着品相上等的名贵药材,姜知意明白,就算以清平候的身份地位,短时间内想买齐这么多也不容易,又且这雪莲和三七都是她药方子上的东西。沉吟着道:“这礼太贵重了。”
“是啊,”林凝沉吟着,“如此一来,反而是我们欠了岐王府的人情,得想法子还上才行。”
“等岐王搬进来时,伯母厚厚备份礼贺他迁居,还上人情就行了。”黄静盈看看天色,连忙起身,“我得走了,眼下欢儿只有乳娘看着,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姜知意知道她惦念女儿,便没再挽留,挽着手送出去时随口问道:“三哥不在家吗?怎么就只有乳娘带着欢儿。”
“昨晚上他出去办事,下大雨给隔在外头了,我走时还没回来。”黄静盈在二门前停住,“意意,多谢你。”
今天来的时候,姜知意说要与她合股开那间粮油铺子,给了她一千两银票,黄静盈知道她是为了帮她扛过这段困窘的时候,心里感激:“我一定尽快还上。”
“盈姐姐这么说,是不想带我一道赚钱了吗?”姜知意笑着,摇摇她的手,“这个是我合股的本钱,盈姐姐还了给我,算什么?”
黄静盈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好,你我姐妹,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必好好打点周转,早些添上利润才是。”
她上了轿,姜知意便立在门口目送,眼看着刚出门,外头匆匆走来一人,却是林正声。
姜知意有点意外,此时赶着午饭的点,林正声是个细致的人,从不曾在这时候过来:“是要诊脉么?林太医用过饭不曾?”
“我用过了,姑娘还没用吧?”林正声脸上有些匆忙的神色,“我先给姑娘诊脉,很快。”
正房明间里,林正声听着脉,忽地问道:“我有一件疑难的事,想请教姑娘。”
姜知意抬眼,见他端方的脸上都是迟疑。
作者有话说:
下午六点加更一次~
林正声欲言又止, 姜知意递个眼色,轻罗连忙带着几个小丫头退在门外,姜知意这才问道:“林太医有什么事?”
林正声顿了顿:“若是姑娘发现一件事, 与姑娘的朋友有关的事, 姑娘会不会告诉这个朋友?”
姜知意想了想,模糊有些明白了他不曾出口的意思, 试探着问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是。”林正声低着头, “不太好。”
姜知意将要开口时,心里一动。
', ' ')('林正声虽然与她时常见面,却都是为了诊脉,若论交情,其实并不算深厚, 他一个医者, 没什么必要赶在这时候向一个不算深交的患者询问这些问题, 除非他说的这个朋友, 他们两个都认识。
是哥哥?还是阿彦,或者盈姐姐?
姜知意无端有些紧张, 低声问道:“你这个朋友, 我也认识吗?”
“认识。”林正声道。
是谁?姜知意紧张起来:“若是事关重大,还请林太医告诉我。”
林正声踌躇着:“我也不太清楚算不算事关重大。”
他想了半晌, 终于下定了决心:“昨晚酉时,我在城西织金街燕子楼,看见了张家三爷。”
姜知意没听明白,只是觉得他特意提起地点,想必与此有关, 问道:“织金街燕子楼, 什么地方?”
“是……”林正声起身行了一礼, “抱歉污了姑娘的清听,那里,是秦楼楚馆。”
姜知意反应了一下,才把方才那句话与眼下这句联系在一起,大吃一惊,脸上瞬间飞红了:“你是说张三哥他,他?”
“张三爷酉时过去,在楼里过的夜,今天午时跟前离开,我打听了一下,张三爷在燕子楼养了个唤作轻红的女子,已经半年有余。”
因为说的是风月场中的事,林正声端端正正一张脸上慢慢泛上红,有些难以启齿的,越说越慢:“不过也许,黄三奶奶知情。”
官宦人家,子弟风流些也是常事,他身为太医,经常出入高门大户,也知道不少人家的女眷对于夫婿在外寻花问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是以他对于要不要说极是迟疑。
只不过细想起来,他认识的黄静盈是个极爽朗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子,平时提起张玖也是恩爱夫妻的口吻,他总觉得黄静盈并不会放任夫婿乱来,是以纠结很久,还是匆忙赶到侯府,寻姜知意商量。
很快听见姜知意的回应:“不,盈姐姐不知道。”
方才黄静盈走时,还道张玖昨晚出去办事,被大雨隔住了。姜知意心里生出迟钝的愤懑,黄静盈与张玖并不算盲婚哑嫁,两家人先前便有来往,定亲之后,黄静盈还曾拉着她偷偷去见张玖,少女心事她都看在眼里,哪想到这才成亲两年,张玖竟在外头养起了欢场女子。
姜知意慢慢说道:“这件事,你能确定?”
“我只见过这一次,”林正声低声道,“也许,有别的隐情吧。”
然而他那样沉稳严肃的性子,既然对她说出了口,必是下功夫打听得确实了,姜知意心里沉甸甸的:“你告诉过别人不曾?”
“不曾。”林正声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昨夜我在那边守了一夜,上午等张三爷走后我就往这边来了,谁也不曾说过。”
他生平头一次涉足风月场所,为了盯着张玖,只能点了个女子在房中装幌子,昨夜他衣不解带,在桌前整整坐了一宿,如今又要在姜知意面前提起此事,当真窘迫到了极点。
姜知意却没留意,思忖着道:“你先不要声张,等我弄清楚了再说。”
心里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只是林正声看见过一次,万一还有别的内情……不如请哥哥帮着查证一下,如果属实,再与黄静盈说。
林正声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提醒他去燕子楼找张玖的是沈浮,这一点,要不要说出来?
正犹豫时,见姜知意起身,向他福了一福:“多谢林太医特来告知我。”
却把他方才的念头全都打乱了,沈浮与她那般疙疙瘩瘩的关系,又何必在此时提起,徒增事端?林正声还了个礼:“姑娘请坐,在下为你诊脉。”
姜知意重又坐下,想着黄静盈提起张玖时亲昵厚密,心里说不出是伤感多些还是忧闷多些,许久,听见林正声道:“还是按上次的药方吃着吧,不需要换方子。”
姜知意蓦地想起来,忙问道:“林太医,上次新换的药方,太医院还有哪些人知道?”
“只有恩师看过,”林正声抬眼,“有什么不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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